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54节

  朱翊钧笑着说道:“大明的儒生大部分都看不懂天元术,所以,皇叔不用怕,因为他们真的不懂啊。”

  王阳明弟子顾应祥,已经是少数的儒生弟子中精通算学的人,他在著作《测圆海镜分类释术》时,因为看不懂天元术,谓‘每条细草,止以天元一立算,而漫无下手之处’,将天元术的内容尽数删去,买椟还珠,贻千古不知而作之讥。

  看不懂没关系,看不懂还不学,只是一概删去,连看都不看了,这就是大明朝儒学士的做法。

  这也是为何那些个崇正学的儒学士们,反复叫嚣着要王阳明入孔庙,却一直被朝廷阻拦的原因,王阳明这些个弟子,大部分都是这种看不懂就删除的酒囊饭袋,明明是困而知之,变成困而不知,删减之,删了就当不存在了。

  就这种货色,朱翊钧怕他们?

  天元术,就是设一个未知数x,而天地二元术,就是设两个未知数x,y,刘大鉴的《乾坤括囊》有天、地、人三元等,最后又由朱世杰创立了四元术。

  天元术只要稍微留心,就知道到底在讲什么,连冯保、张宏和内书房的小宦官们,都能看得懂,顾应祥是看不懂,还是根本就没看?

  不懂还想泄泄沓沓,那就不要怪朱翊钧骂人了。

  度数旁通,精确计算和记录,不是没有成果,比如飞翼帆船的零件图、总装图、设计说明和改型说明等船志再次入京,即便是大明船厂被毁之一旦,只要想做,就可以拿着这些飞翼帆船的图纸,立刻再次建造。

  “算学启蒙,交给三经厂刊印,刊刻天下,不服就上奏来辩便是。”朱翊钧看着朱载堉,确定了算数启蒙的定式,并且准备天下推广。

  次日的清晨,八月的阳光明媚,一日的廷议再次开始,朱翊钧来到了文华殿上,开始了每日的御门听政。

  张居正翻出第一本奏疏的时候,略显有些失神。

  “元辅?”次辅吕调阳提醒着张居正,廷议呢!走什么神,主持会议啊!

  张居正将奏疏放在了桌上,绷着个脸强忍住了笑意说道:“翰林余孟麟上奏言算学启蒙一书乃是谶纬之学,妖妄之术,理当严禁,乃是违祖宗成法之举。”

  这封奏疏很长,但是里面的内容其实都比较空洞,张居正就简明扼要继续说道:“陛下朱批:米一千二百石,每斗价银六分二厘五毫,问该米银几何。”

  “余孟麟答曰:银一千五百两。”

  “陛下朱批:日后不要做买卖。”

  谭纶呆滞的听完之后,愣了半天才惊讶不已的说道:“余孟麟可是咱大明的探花郎,他他他连这个都算不明白吗?一石十斗,一斗六分二厘五毫,一石六钱二分五厘,一千二百石,不应该是七百五十两银子吗?”

  “大司徒,我算错了吗?”

  王国光叹为观止的说道:“没有,就是个对过寅关降积题罢了,就是七百五十两银子。”

  朱翊钧笑着说道:“朕就怕余探花算不明白,闹出笑话来,专门给他凑了个整数,他还是没算明白。”

  “哈哈哈!”谭纶一拍腿就笑出声来,他意识到自己失仪之后,连连摆手说道:“臣有罪,陛下容禀,臣不是想要破坏奉天殿的威严,但实在是…没忍住,他要是总督军务去,那岂不是,岂不是…”

  “无碍无碍。”朱翊钧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想笑就笑呗,余孟麟算不明白,或者算错了,还不让人笑?

  谭纶实在是难以想象,余探花日后总督军务,盘算军粮,用贵一倍的价格去买粮,怕是要笑死人了。

  张居正继续说道:“余探花大抵是不服气的,又算了一遍上奏曰:算错了,应为七百五十两,仍然要上奏言算学之法。”

  “陛下又批奏说:三人均三两五钱,欲令甲多乙五钱,乙多丙三钱,问,各该几何?说明算理。”

  谭纶笑着问道:“然后呢?余探花自己不会算,难道不知道找人帮忙吗?”

  “羞于下问。”张居正摇头说道:“余探花不肯下问,自己又不会,就只给了个答案,甲该一两六钱,乙该一两一钱,丙该八钱。”

  “陛下给了三种解法,其中,天地人三元法,设未知,天地人相加三两五钱,天减地为五钱,地减人为三钱,x+y+z=3.5,x-y=0.5,y-z=0.3,解得:x=1.6,y=1.1,z=0.8,代入验算成立。”

  天元、天地元、天地人元、四元术的应用罢了。

  “我看看。”王国光拿过了奏疏,简单的看了看,吐了口浊气,这东西说简单,其实不复杂,但是让余孟麟去解,余孟麟大抵是解不出来的,余孟麟这个答案,大概率是凑出来的。

  陛下对天元术运用的可谓是炉火纯青,王国光能看得懂,大明朝这么一大本烂账,他都能看得懂。

  王国光感慨的说道:“陛下的另外两种解法,都是差分,(3.5-0.8-0.3)/3=0.8,丙为八钱;或者(3.5+0.5+0.8)/3=1.6,甲为一两六钱,殊途同归。其实还可以(3.5-0.5+0.3)/3=1.1,乙为一两一钱。”

  “妙哉。”

  “余探花这算是好的了,没被陛下叫到文华殿上来痛骂一顿。”谭纶满脸笑容的说道,他听得明白,甲比丙多八钱,乙比丙多三钱,总数减掉八钱、三钱,除以三就可以了。

  “你们在说什么?”礼部尚书万士和拿过来了奏疏,只觉得一阵眼晕,坏了,日后想继续做这个明公,难不成还要学算学?!

  万士和突然觉得陈学会还不错,不是叫学会吗?还是让他来学吧。

  张居正拿回了奏疏说道:“余探花仍然不服,连章上奏,陛下又出一题,曰:官劝粮二百二十石,上上户二十四户、中上户三十一户、下上户四十五户、上中户六十八户。上上户多中上户七斗,中上户多下上户四斗、下上户多上中户三斗,问,四等户各该几何?”

  “余探花这次终于服气了,上奏曰:臣愚钝,陛下批注曰:多读书。”

  大明户分得很多,上上、中上、下上、上中、中中、下中、上下、中下、下下等等,一旦有战事,就要劝粮,每一户都不一样,殷正茂在两广平倭荡寇,就遇到过这个问题,各家各户应该纳捐多少为宜。

  “多少啊?”万士和发出了算学盲的惊叹声。

  张居正稍微掐算了一番说道:“上上二石三斗,二十四户共五十五石二斗;中上户每户一石六斗,三十一户共四十九石六斗;下上户每户一石二斗,四十五户共五十四石;上中九斗,六十八户共六十一石二斗。”

  “元辅也擅长算学?”万士和看着张居正伸出一只手,惊骇无比的说道。

  张居正笑着说道:“一般,闲来无事,看过两本书。”

  “一般吗?”万士和失神的说道,如果这都算一般,那还有什么是不一般的呢?

  张居正笑着说道:“其实很简单。”

  “哦…”万士和沉默了下来,他和余探花一样,都不知道这玩意儿到底该怎么解。

  “方法是一样的,万尚书好好琢磨下就清楚了。”张居正合上了奏疏,余孟麟在陛下手里走了几个回合,一败再败,一败涂地,最后以臣愚钝收尾,余孟麟从题面难度就看出来了,他要是再问,陛下就该把他叫到文华殿来上课了。

  万士和呆呆的坐在那里,随后脸上的表情从惊惧到平和,当礼部尚书这两年,万士和觉得自己活着的瞬间,就是自己被骂的想死的时候,但是万士和也逐渐习惯了,平平淡淡的、麻木不仁的自己,烂就烂呗,反正皇帝陛下、元辅先生、朝臣们也没有要求他做的更多。

  手里的差事办好了,不办出差错来,也挺好。

  “先生。”朱翊钧开口说道。

  张居正如同条件反射一样,猛地站了起来,俯首说道:“臣在。”

  “先生,我国朝为何设讲筵之法?”朱翊钧十分平静的问道。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今日之学与怠,系他日治与乱。如好学,则天下君子欣慕,愿立于朝,以直道事陛下,辅佐德业而致太平;怠,则小人皆动其心,务为邪谄以干富贵。人不学,则不知义。”

  按道理来讲,小皇帝玩算盘、学算学,都是不务正业,张居正作为元辅帝师,就应该直言上谏,责难陈善,匡扶陛下回到正轨上来,可陛下正业搞得挺好的,四书五经、矛盾说、公私论,所以搞一点算学而已,搞也就搞了,眼下大明也确实缺少算学人才。

  “诚如是也。”朱翊钧点头说道:“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可是这些儒生明明不懂算学,不懂还不肯学,着实是有些厌学了。”

  “先生上奏申旧章整饬学政,状元郎、探花郎都不懂算学,不应该学吗?”

  “应该。”张居正再次俯首说道。

  朱翊钧点头说道:“算学启蒙自翰林院、国子监开始推广吧,即日起,和朕一样,院监每月二十九日,月考一次,由皇叔出题出卷,考不过就罚抄三百遍吧,每月把最高分和最低分的十人,张榜公告一月。”

  “朕二十九日亦考算学。考校算学自朕起。”

  “这黄榜张贴的时候,字一定要大,在京师城门各处,立好牌额张贴,让南来北往都看看,在各坊门前竖小牌额张贴,暂且如此。”

  给这帮整天闲的没事找事的翰林、监生们找点事儿做,上上强度,也没有什么惩罚和赏赐,就是单纯的张榜。

  只要监生、翰林们丢得起这个人,朱翊钧就每月一贴。

  “臣…遵旨。”张居正听闻之后,俯首领命,陛下已经是成熟的陛下了,这连消带打,翰林和监生们,怕是有苦头吃了。

  “廷臣考不考?”万士和打了个哆嗦,疑惑的问道,他都这个岁数了,再考算学,怕是月月倒数第一,到时候张榜出去,他直接吊死在房梁上,也省的被人指指点点了。

  翰林、监生都是学生,他可是礼部尚书,他真的丢不起那个人。

  葛守礼一脸淡然的看着万士和,他隆庆年间做户部尚书,《算学宝鉴》他可是用了不少的功夫钻研,考校算学,他有充分的信心,不考倒一。

  “再说,廷议吧。”朱翊钧笑着说道,继续上自习课,他手边不仅仅是张居正的四书直解,还有算学启蒙、算学宝鉴。

  张居正拿出了一本奏疏说道:“鸿胪寺卿奏闻,泰西红毛番安东尼奥献祥瑞若干,请朝廷恩准,他想要琉璃专卖之权。陛下批曰:五年为期,遴选专营。”

  “诸位以为呢?”

  万士和立刻表态说道:“礼部奏议,礼部赞同。”

  王国光拿过了传阅的奏疏,猛地站了起来,看着手中那封清单,看了半天说道:“安东尼奥有恭顺之心啊,这就换个琉璃专营权吗?难道不该换惩罚关税之类更值钱的东西吗?”

  谭纶拿过了奏疏说道:“他要献什么东西,让大司徒如此震惊?嚯!好好好!好得很!兵部没什么意见。”

  廷臣们议论纷纷,安东尼奥带的东西,说昂贵,其实很廉价,说廉价,对大明而言,却是无价之宝。

  廷议毫无疑问的顺利全票通过,朱翊钧盖章说道:“明天吧,明天让安东尼奥献礼,他是个生意人,在京师耽误久了,不是耽误生意吗?”

  张宏接过了圣旨,下章礼部督办。

  万士和听闻陛下,俯首说道:“陛下体仁外番不易,此乃柔远人之善。”

  这生意大赚,万士和立刻变了嘴脸,从蛮夷畏威不怀德,又开始讲柔远人之善了,得了好处,说几句好听话的变脸的基本政治素养,万士和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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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六册一账,收付记账法

  张居正拿出了一本奏疏,翻动着思索着,看了眼王国光,开口说道:“大司徒的奏疏陛下看过后,批复说:大司徒真的要上这本奏疏吗?”

  所有人都看向了王国光,什么奏疏,让张居正和皇帝如此的慎重,还要特别问一句。

  王国光点头说道:“边储岁亏,管粮各官因袭套公家之积任意花销,豪猾之徒坐邀厚利,当事诸臣如此,真以沧海实漏卮终归澌尽而已。”

  “我是户部尚书,这道奏疏我不上谁上呢?”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葛守礼听完,知道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王国光议论的是边方储蓄的亏空,管粮诸官套公家的积蓄,随意花销,这样做,大明的公家积蓄,哪怕是沧海,也要漏的干干净净。

  这是实情。

  挑破这个脓疮,然后治好这个脓疮,如果有成效的话,那么各地府库也会是这样做,这是度数旁通的推行,是国朝财税完全归于朝廷的政令。

  张居正开始讲解王国光的奏疏,其实很简单。

  就是粮草收纳必须要填给勘合,杜绝势豪之家窝卖以侵其利;一切分外需索掯勒守候之苦,严加禁绝分外之事索要粮草;系召买者购买民粮死后,必须立限完销,不得过期以致高价,限时完成,过期一律不得入账;

  “同收、同付、有收有付,然后每岁终令各镇巡抚将该镇召中过盐引,召买过粮草,发给过价银等,并经管官员造册送部以凭查考其经管官,亦各送有部册以凭查对分别优劣,要在边臣赤心体国,锐意举行,不出年,期军需可足也。”张居正念完了最后一段静静的等待着廷臣们消化这段话。

  考成法的实际应用,巡抚和经管官员把粮食进入的堪合,造册送户部,作为凭证,查考经管官,然后送吏部筛选优劣罢黜任免。

  堪合要跟账本相对应,写清楚支取事类的原因,账目出现问题,那就别管吏部无情了。

  万士和认真的听完了奏议,疑惑的说道:“那岂不是说,边方的巡抚和经管官员沆瀣一气,把账本做好,不就可以欺上瞒下,继续侵占公家之积了吗?为了绝滑奸包占之大弊,官吏苟狥之私情,结果朝廷的政令,反而把他们完全绑到了一起,这就是我的疑惑。”

  “万尚书,你这个疑惑很好。”王国光开口说道:“边方巡抚手中有一本《总账》,这是和经管官员一起做好的总账,还有一本清丈所得的田册《鱼鳞册》、一本边方各镇内部钱物流转的《内册》、一本朝廷和边方钱物流转的《外册》、一本户部管钱粮郎中的《度支册》、一本所剩多寡的《结存册》和一本所有度支凭证的《堪合册》。”

  “这便是六册一账,涉及到了边方巡抚、巡按、总督、布政司、按察司、都司、户部清吏司管钱粮郎中、军镇正军、仓场吏员和买卖百姓,这六册一账做好了,那国朝的财税,就彻底做好了。”

  张居正看着万士和稍微思考了下说道:“万尚书,咱们这个文华殿,就这么几个人廷议,还各有心思,地方要把地方这么多账做好,上下内外沆瀣一气了,那就不是账本的问题了,而是应该研究调兵遣将,平叛去了。”

  “有理。”万士和沉默了许久说道:“边方的账做通顺了,是不是就该做天下的账了?”

  王国光点头说道:“是,我从来没有隐瞒和避讳这一点,这就是试点,理通顺了,就可以推而广之了,和当初京师考成法京察,还有眼下的南衙清丈、厘清侵占、还田、稽税,是一样的,先把账本的种种问题找出来,然后,完成国朝财税的新法。”

  万士和吐了口浊气说道:“果然,陛下问大司徒到底要不要上这本奏疏是有原因的。现在王司徒跟天下勋戚、官吏、权豪、缙绅、势要豪右之家算总账,等到我们离开之后,他们就会跟我们算总账了。”

  就这一本奏疏,如果真的在边方推行,而后推行天下,那得伤害多少人的利益?大家都趴在大明这棵参天大树上吸血,你不让这些人吸血了,你掌握权力的时候,他们无可奈何,当伱不掌握权力的时候,他们会对你进行怎么的批判?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这可是不共戴天之仇。

  朱翊钧看着廷臣们一片安静,开口说道:“是呀,所以朕问大司徒,真的要这样做吗?大司徒说,是的真的要这样做,因为国朝飘零动荡不安。”

  “其实就像万尚书说的那样,元辅没必要,大司徒、大司马、大将军都没必要,朕糊涂、元辅装糊涂、廷臣们装糊涂、朝臣们装糊涂、肉食者一起装糊涂,把眼睛蒙上,大喊着难得糊涂,糊里糊涂维持下去,只要大明这天下不亡在自己手里就行。”

  闭着眼睛踩油门,未尝不是一种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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