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41节

  张居正开口说道:“陛下敕谕文渊阁,拟北镇抚司设稽税房,专事稽税之事,各省道遣提刑千户为宜,今日廷议第二件事,便是这稽税房。”

  “这稽税房,是皇权特许,户部不能稽查的税,缇骑来稽查。”

  刑部尚书王之诰立刻开口说道:“那岂不是刑名混乱?各府有推官,各县有县丞,各道有清吏司,这不是重复了吗?”

  大明的官场可以分为京官和外官,这算是块块,朝廷一块,地方一块。

  大明的官场还有条条,六部、都察院在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都设有由上到下的条条,比如刑部在京师有户部衙门,在河南道有河南清吏司,在知府衙门有推官,在县有推官主管刑名。

  只有理解了条条块块这个基本政治生态,才能进一步理解央地矛盾的复杂,也是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复杂矛盾。

  张居正立刻开口说道:“无论是户部还是刑部,都无侦缉稽查财税职权,所以缇骑的稽税房,和刑部职能并无冲突,掌税千户,只负责稽查税赋之事。”

  “就只是稽税,其他不管。”

  “如此,我没有什么疑问了。”刑部尚书听闻后,便点头说道。

  张居正看向了万士和询问道:“礼部呢?怎么看待此事?”

  “这是元辅的主意,还是陛下的主意?”万士和仍然呆呆的看着那张税票,询问道。

  张居正深吸了口气说道:“臣的建议。”

  经过反复权衡,元辅决定和皇帝一起担负这个骂名,小皇帝的肩膀还太过于稚嫩了,作为先帝托付大臣,作为皇帝的帝师,张居正有权力也有义务,为皇帝陛下撑起一片天来,就像当初他给戚继光在东南平倭撑起的那一片天,为皇帝遮风挡雨。

  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一些。

  “傅应祯骂的对啊!张居正,伱坏事做尽!”万士和勃然大怒的说道:“奸臣狼子野心也!你欺主上幼冲,皇威不彰,威权震主,祸萌骖乘!何怪乎身死未几,而戮辱随之!”

  “有本事你就上去!坐上去,看天下人如何将你撕得粉碎!”

  万士和真的生气了,张居正忍心让小皇帝交税,调动缇骑稽税,那日后张居正怕是要调动缇骑发动宫变,上了那月台,自己坐那宝座!

  朱翊钧扶额,群臣皱眉。

  只能说,万士和不愧是倒数第一。

  葛守礼吐了口浊气说道:“万尚书,这里是文华殿,庄严肃穆神器所在,既然在文华殿上坐着廷议,请称呼元辅,你这样大呼小叫,直呼其名,不太礼貌,有辱斯文了。”

  这些话,都是当初张居正教训葛守礼的话,现在葛守礼用这话打在了万士和的脑门上,直呼其名,非常的不礼貌,亏万士和还是礼部尚书。

  万士和眉头紧皱,葛守礼整天说尊主上威福之权,看来也不过是说说而已,这么大的事儿,葛守礼居然站在了张居正那一侧。

  “改朝换代,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儿?元辅也就是首辅罢了。”葛守礼看万士和惊讶和不解的目光,还是为张居正说了句公道话。

  张居正一个文官魁首,想要颠覆大明的体统,他哪有那么个本事,天命说玄乎很玄乎,说不玄乎一点都不玄乎,天下不大乱,天命岂能说改就改?

  张居正真的想篡位,哪里还要富国强兵,继往开来,大明那多的首辅,都不当人,张居正什么都不做,大明自己就能把自己折腾的散了架,那样张居正才有可乘之机。

  天下向治,张居正越是巩固江山社稷,他越难篡位。

  朱翊钧一听有人骂帝师,立刻开口说道:“万士和!平日里让你多读点书,你就是不听!你听听你说的话,朕好端端的在这里坐着,廷议之后,哪件大事,不是朕下了章,才能实行,有一件不是吗?你哪只眼睛看到,先生在威权震主了?”

  “这皇庄纳税之事,本身就是朕下旨内廷实行!休要胡说!”

  “朕,是大明的皇帝,大明是一个更大的集体,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朕、内廷是包含在大明和天下之内的群体,公,一个相对而言的概念,更大的集体就是公,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你明白吗?”

  “说了你也不懂,你不懂国家之制,不懂公的定义,可以不说,而不是不懂胡言乱语。”

  万士和都懵了,他在维护你小皇帝的利益,你小皇帝出口训诫,是不是不大合适?

  他被骂了两句,渐渐有点明白了局势,这稽税房,根本就是小皇帝的主意!张居正是站出来给小皇帝遮风挡雨!

  “臣…臣愚钝,元辅先生见谅。”万士和一脑门子的汗,他哪里知道皇帝和元辅玩的这么高级?

  张居正反而笑着说道:“无碍,路遥见马力,日久见人心,到底是不是僭越,万尚书在朝中亲眼所见便是。”

  万士和比较笨,他连局势都看不清。

  可是其他的臣工,多少都知道,皇帝纳税,稽税房成立,就只是个开始。

  小皇帝要干什么?

  在儒家礼法的制度下,至高无上的皇帝都纳税了,天下谁不交税,那不就等同于地位比皇帝还高?!

  天下都是你老朱家的,国帑也是你老朱家的,最后还不是进了你老朱家的腰包里?你皇帝纳税不是惺惺作态是什么?

  可是践履之实上,大明国帑和内帑,早已经一刀两断,处于一种互相讨饭的冲和平衡状态,以皇庄正月纳税六百银为例,这里六百银要分一百八十两入内帑,剩下七成留作国用。

  皇帝纳税,绝对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而是皇帝在身体力行的制定一个可怕的规则。

  “这稽税房之事,万尚书还有异议吗?”张居正询问万士和对此事的看法。

  万士和也是在计较张居正僭越,既然没有僭越,万士和思来想去,还是说道:“君子耻于言利,可国朝财用大亏,不得不言,那就做吧。”

  刑部有职权冲突的疑问,礼部有僭越主上的疑问,户部则是没有疑问,因为这是国家藁税,而不是全都入内帑的私库,户部自然不会疑问。

  “陛下厉害啊。”谭纶和戚继光看了一眼,都是不断的点头,他们发觉这小皇帝,做事的时候,真的是和张居正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张居正让徐阶还田,也是把徐阶架在了一个不得不还的地步。

  而现在陛下搞的税法,也是如此,自己先行缴纳,把所有不交税的人打入了谋反的境地之中。

  工部六部之末,朱衡还希望小皇帝能多搞点造船厂、织造厂,这样工部的事权也大点。

  至于吏部张翰,只会说:元辅处置有方!

  张居正这才继续说道:“南衙为了清理侵占,先行一步,所以稽税房在南衙十四府先行一步,陛下已敕谕南衙提刑千户骆秉良全理此事,俞帅南兵在侧,且行且议便是。”

  “若是诸位明公不反对,那就这么做了。”

  张居正写好了浮票,呈送御前,朱翊钧用印,稽税房正式成立了。

  “河南府陕州卢氏人牙案。”张居正开始廷议重案要案的卢氏趁着灾荒搞人丁买卖的案子。

  下朝之后,万士和找到了人在詹士府校对永乐大典的张四维,把朝堂之上的事,尤其是税票的事儿分说了一遍。

  “万公稍待!”张四维猛地窜了起来,向着门外急匆匆的走去。

  万士和不解的问道:“张公去往何处?”

  “去户部拿税票!”张四维大声的喊着,急走而去,他的走的很快很急,辽东大捷,张四维更加不敢让王崇古在西北搞什么边方虏警的把戏了。

  皇庄都已经纳税了,张四维生怕自己晚一步,缇骑就踹破他的家门,问他讨要税款,治他一个谋叛大罪,九族跟着一起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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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张四维的眼中,失去了光

  张四维还嫌自己走得不够快,直接把下摆绑在了腰上急速前往户部衙门,急匆匆的闯了进去。

  即便到现在,张四维仍然是晋党的二号人物,和葛守礼分庭抗礼的存在。

  晋党是朝堂之上,唯一能和张党分庭抗礼的存在。

  晋党礼部有万士和,都察院有葛守礼,兵部虽然没有了廷臣级别的人物,但是王崇古在宣大依旧是说一不二,而且谭纶、王国光本身都是出自晋党,尤其是大司徒王国光掌国朝财税,属于特立独行,一直是张党和晋党争取的人物,而晋党依靠着对鞑靼的垄断贸易,也是赚的盆满钵满。

  财、戎、礼、风力舆论上,晋党仍旧是一个庞然大物,

  时至今日,张居正仍然没有党同排异,将晋党往死了打,可是晋党在杨博临行前的一顿操作之下,已经变成了两派。

  张四维有财戎,而葛守礼有礼、风力舆论,这就导致了张四维在很多事儿上很难作为。

  别看万士和没事就找张四维说事儿,可万士和并不总是和张四维站在一起,万士和是典型的骑墙派,他从来不在廷议里为张四维张目,大多数都是和葛守礼步调一致,包括对张居正的进攻之中。

  万士和和范应期、王家屏一个路数,只收银子不干活。

  张四维多少被张居正给折腾的有些老实了,本来听说税票的事儿,他还在奇怪,总觉得哪里不对,张居正当国的情况下,会任由小皇帝搞这种人浮于事的税票,让权豪主动放弃自己的利益的昏政吗?

  指望权豪们良心发现,还不如指望老母猪会上树。

  可是万士和一说,第一张税票,是陛下亲自交纳的,立刻马上就反应了过来,小皇帝这是掀桌子了!

  不纳税等同于造反。

  “张居正果然手段狠辣!”张四维恨的咬牙切齿,但是又无可奈何,他斗不过张居正。

  张居正无论是否出来为皇帝遮风挡雨,稽税房、稽税局的恶名,都要归咎到他这个元辅的身上,张四维不再朝中,他根本无法想象,幼冲人主会如此的歹毒,手段会如此的狠辣。

  张四维迅速的在户部拿到了税票,立刻到自己家在京师的生意铺上,开始厘清税款,务必在日落前如期交纳,日落后户部衙门还有人当值,但是绝对不会有公文下达。

  快快快,一定要快!

  赶在小皇帝举起屠刀之前,把税款给纳了。

  “赵掌柜!等我忙完了,必然要你好看!”张四维填好了自家税票后,训斥着自己家的大掌柜,这不盘账不知道,他家的大掌柜,借着他家的生意,往自己腰包里装的满满当当!

  玩了一辈子贿政把戏的张四维,被自家人给贪墨了巨款,他一查账就发现了这账本根本就不对,张四维也没废话叫家丁把刀架在了赵掌柜的脖子上,把真的账本拿了出来。

  张四维要拿真的账本纳税,而不是赵掌柜糊弄他的假账。

  赵掌柜交出的真的账本是真的吗?

  张四维拿着税票点清了纳税银两后,一脚把赵掌柜给踹到了地上,指着赵掌柜说道:“朝廷只要百值抽六,要我6%的税,过了你的手,这少说拿了我张家三成的钱?你好大的胆子!”

  张四维也只是让家丁先把掌柜和账房控制起来,他拉着银车并没有直接到户部,而是去了王崇古家的总号,开始盘账纳税,王崇古不在京师,所以一切都听张四维在京的主持。

  一模一样!

  王氏掌柜和张氏掌柜,至少抽了三成落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张四维的鼻子都快气歪了。

  日暮之前,张四维拿着完税证明,走出了衙门,提到了嗓子眼的心,才落回了肚子里,当他看到了赵梦祐的时候,赶忙上前去,手一翻就是一摞的盐引说道:“赵缇帅。”

  “见过张侍班。”赵梦祐是正三品,张四维是正三品的东宫侍班,掌詹士府事,按照当下文贵武轻的局面,赵梦祐要先打招呼,没撕破脸,就没必要咋咋呼呼。

  张四维心有戚戚,眉头稍皱的问道:“赵缇帅这是要往哪里去?”

  赵梦祐没有收盐引,抱着绣春刀,冷冰冰的问道:“张侍班就莫要打听了吧,缇骑不受贿是陆缇帅当初留下的规矩,张侍班要我坏规矩?”

  “那倒不是。”张四维已经知道赵梦祐来户部衙门做什么了,来查验税票,而且张四维非常确定,皇帝家就是让缇帅来查张氏是否纳税,没纳税,立刻借着这个由头,让他全家入土。

  张四维完全误会了,赵梦祐的确是来户部看张四维是否纳了税,也的确有借着纳税的事儿,折腾张四维一番,但是并没有要张四维全家性命的想法。

  朱翊钧在立规矩,立稽税房只稽税其余不论的规矩。

  稽税房和日后的稽税司,除了查税其他一概不论,天下事莫过于利来利往,稽税就是稽税,不会扩大打击报复,把这个规矩立好了,稽税才能天长地久,什么都想掺一脚的部门,那是西厂,那是内行厂,西厂和内行厂,无法久立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此。

  稽税,就只查税务。

  张四维在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赵梦祐看着张四维的反应,也清楚,这个聪明的家伙,已经清楚了稽税房就是要找他的麻烦,赵梦祐皮下肉不笑的说道:“张侍班可真是小聪明不断,大聪明没有。”

  “倒是有件事得麻烦稽税房了。”张四维有些为难的说道,他也没有反驳赵梦祐当面羞辱,又不是抄家,骂两句而已,反而有事求到了稽税房的头上。

  “哦?何事儿?”赵梦祐满是奇怪,这稽税房刚刚成立,他都纳完税了,这还跟稽税房有啥关系?

  张四维那是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还是犹犹豫豫的开口说道:“家丑不外扬,这家里啊,出了家贼。”

  赵梦祐的眼睛瞪大,看着张四维嘴角勾出了一抹笑意,然后这抹笑意快速化开,他故作惊讶的说道:“呀呀呀,张侍班家里,出了家贼呀!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呀!”

  赵梦祐在揶揄张四维,而且这个阴阳怪气张四维一定能听明白。

  君父一体之下,大明就是家天下,那张四维和王崇古的作为,和家贼又有什么区别呢?

  所以张四维家里出了家贼,赵梦祐冷冰冰的脸上,就是忍不住的笑意,伱张四维也有今天!

  “快具体说说。”赵梦祐笑容满面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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