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他在大明的经验,地方士族和衙门,都是这么斗过来的,类似的剧情反复发生了上千年。
只要潞王付钱,那么金山士族就是受害者,他们就在人心这件事上,立足了跟脚,如果他们不是受害者,潞王殿下为何要为此付钱呢?
他当然想过,潞王殿下是个不按常理做事的人,但他很快就摇了摇头,把这个顾虑抛到了脑后,潞王是天潢贵胄,越是贵人,就越是放不下脸面这东西。
韩卿德打开了窗,任由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吹进了房间里,这十月开始,金山城就进入了雨季,东太平洋的风暴正在酝酿。
很快,韩卿德意识到了不对劲儿,今天夜里,金海楼的周围,有些太安静了,街上一个行人没有。
金山城不设宵禁,这才晚上戌时一刻(晚8点),金海楼这个金山城最大的销金窟,居然一个人都没有了,不对劲,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
赵穆带了一百二十海防巡检,每三名海防巡检带牙兵十名,总计牙兵四百人,这些牙兵都是金山伯的人,权天沛全程配合了潞王行动,他的立场,也一直站在了金山国整体利益去考虑。
权天沛是个好人,是个体面人,他师从邢云路,在金山城也是天文学家多过城主,他擅长经营,却不擅长管理,人心太复杂了,权天沛也常常感到心力交瘁,他做事,很少会撕破脸、掀桌子。
金山国今日局面,其实和权天沛老好人的性格,有很大的关系。
牙兵负责清街,整个街上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赵穆下令点起了火把,他拔除了手中的雁翎刀,噌噌的拔刀声在街边响起,赵穆将雁翎刀举起,大声说道:“鲸波怒卷楼船侧,愿以残躯镇海澜。”
“海防巡检、金山牙兵听令,酒家中人,一律拿下,凡有抵抗者,杀无赦!”
“路不平,终须有人去踩,当吾辈为先!”
“忠诚!”
赵穆下了明确的命令,将手中的刀缓缓放下,指向了金海楼。
公平?正义?赵穆从来都不信这些,狗屁的公平正义,都是读书人扯出的弥天大谎!
赵穆能够获得清远卫百户身份,能够拿回失去的一切,都是因为皇帝的意志,所以他要用忠诚回报陛下。
军兵开始进入金海楼,楼下的小二、伙计、龟公们早就意识到了不对劲,晚上是赌坊生意最好的时候,今天却是门雀可罗,这些个伙计们全都面朝墙蹲下,举起了双手。
以前金山城刚建的时候,经常有人来抢劫,伙计们都是这么应对,至于给楼上老爷们示警?伙计们没跟着劫匪一起去楼上抢劫,已经对得起自己的报酬了!
一个月才几两银子,拼什么命啊!
赵穆以为会有激烈抵抗,但是进入金海楼后,发现所有人都已经靠墙蹲下,他下令上楼,军兵踹门和尖叫声此起彼伏,赵穆坐在大堂上,一应案犯全部被抓捕归案。
韩卿德意识到了不对就要逃跑,他在军兵进楼之前,就从后门跑了,他拿了一百两银子贿赂认识的牙兵,但牙兵像不认识他一样,直接把他摁下。
平日里,收就收了,潞王爷发飙,牙兵可不敢收这些银子,一旦潞王爷追查下来,没人能跑得了。
很快,海防巡检、牙兵被分为了十六队,开始对所有出现在金海楼内的金山士族开始抄家。
朱翊镠一直站在潞王府最高处的正衙钟鼓楼,看着城中,火把在金海楼亮起,随后一条条火龙向着城中而去。
抓捕、抄家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才停下。
在城中逐渐变得安静后,远处海边的战斗也落下了帷幕,那些个奴隶,面对全副武装的金山水师,立刻马上选择了投降,快到大军进剿,都没有杀几个人,奴隶成片成片的跪在地上,根本不做抵抗。
奴隶们很清楚,他们是财产,大军开进投降之后,他们还是奴隶,哪怕贵如潞王,干活也要他们,无论主子是谁,听话就死不了,顶多挨两脚。
十九年十月七日,金山城流血之夜结束,说是流血之夜,却没死几个人。
赵穆开始审理案件,抄家过程中,发现了许多新情况,比如大不敬、比如贩卖阿片、比如买卖汉人等等,这些案子,每一件,都比港口圈地要恶劣的多。
“殿下,这十六家抄没的文书在此,十六家有十四家,对陛下多有怨言,其污言秽语,不堪入目。”赵穆将证物呈送潞王殿下面前。
朱翊镠要打开,孟金泉摁着书信摇了摇头,主不可以怒而兴师,这里面的东西他看了,他怕朱翊镠看了怒急攻心。
朱翊镠示意孟金泉起开,他将所有文书挨个看过后,额头的青筋直跳,愤怒已经写在了他的脸上。
“气煞我也!拿刀来!”朱翊镠怒极,一拳捶在了实木长案上,声音极大。
“皇兄为了大明再振,付出了多少,我亲眼所见,此等恶言,人神共弃!此番公审,我将亲自主持,首恶韩卿德,由我斩首!”朱翊镠用了一刻钟,才压下了进入金山府衙牢房,把人挨个剁碎的愤怒。
朱翊镠说皇帝是磨坊里的驴,黎牙实说陛下抠,这也是大不敬,但这种大不敬,更多的是说皇帝陛下过于勤政和过于节俭,过犹不及。
过于勤政,政治生命会非常短暂,过于节俭,时间久了,皇帝也要问问自己究竟在图什么。
但朱翊镠看到的这些污言秽语,都是奔着下三路去的,朱翊镠无法接受。
他朱翊镠是个混世魔王,被骂是他活该,但无论如何,皇兄不该被骂。
大明人不感谢陛下,这是就藩以来,朱翊镠最大的感受,大明腹地如此,大明海疆也是如此。
因为,喉舌、笔杆子,都被势要豪右、乡贤缙绅所掌控,这些人,在浩浩荡荡的万历维新中,利益受损或者没有分到足够满足他们欲望的蛋糕,自然是满腹牢骚和怨气。
“去牢房!”朱翊镠越想越气,站起身来,他倒是没拿刀。
孟金泉面色为难的说道:“殿下,公审后再杀为好。”
“我知道,我不杀人。”朱翊镠当然清楚这些人的作用,他要对这些人公审,以安民心,公审的发明人,可是他朱翊镠!
杀不得,先揍一顿出出气。
朱翊镠怒气冲冲的进了金山府衙的牢房,找到了韩卿德,不由分说,就是一记炮拳就砸在了韩卿德的脸上,而后一个膝撞砸在了韩卿德的肚子上。
韩卿德的面色变得五彩斑斓了起来,一会儿涨红、一会惨白,甚至还有会发黄,很快韩卿德就汗如雨下,捂着肚子蹲在牢房的墙角里,他觉得自己快死了,眼前一片空白,眼冒金星。
朱翊镠下手很有分寸,韩卿德缓了一阵,便没那么疼了。
“敢骂皇兄,等着我把你活刮了!”朱翊镠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宣布了韩卿德的死法。
韩卿德有点站不住,靠在墙边坐下,听闻潞王殿下如此说,可谓是生无可恋,他颤巍巍的说道:“殿下明鉴,韩某,从没骂过陛下。”
“还敢狡辩?!”朱翊镠勃然大怒。
孟金泉小声提醒道:“殿下,韩卿德抄家,家里文书的确没有对陛下不敬,十六家只有两家没骂陛下,韩卿德韩家,就是其中之一。”
韩卿德恨陛下,这是杀父之仇的恨,可他父亲做的那些事儿,连韩卿德都觉得确实该死,陛下这些年办的案子,没有一件案子是冤案。
这顿打,白挨。
“找几床棉被来,把骂过皇兄的全都吊起来,我每天过来打一顿!”朱翊镠下了命令,他要每天过来活动下拳脚。
韩卿德听着牢房里传来的惨叫声,往墙角里缩了缩,他挨那两下,的确算轻的了。
殿下这拳脚功夫,当真十分了得!
打完人的朱翊镠,心气儿终于顺了些,他路过韩卿德牢房前,站定看了韩卿德一眼,才说道:“韩卿德,我让你死个明白,皇兄临行前,告诉我,绝对不能让按闹分配,成为某些人谋求不正当利益的惯用手段。”
“这里不是大明,大明能容忍你们这些手段,那是大明家底厚实,金山国才刚刚开辟,若是此事让你成了,这金山国就得亡。”
“你明白了吗?”
韩卿德有些错愕,他终究是叹了口气说道:“明白了。”
金山国不是大明腹地,金山国这点规模,真的养不起。
第1001章 忠骨早许君王前,犹照当年旧征鞍
朱翊镠又看了眼韩卿德,才带着一干人等离开了金山府地牢。
五服内唯一亲王朱翊镠,在大明实际掌控的范围内,可以为所欲为,他是皇帝唯一的亲弟弟,而且还愿意亲自来到金山城就藩,为大明开海做出自己的贡献。
只要这个事实仍在,皇帝就会不遗余力的保护他。
朱翊镠坐在正衙钟鼓楼的高台上,这里是金山城的最高处,他很喜欢坐在这里看着日升日落潮起潮落。
他有点想家了,这不是什么软弱或者耻辱的事儿,作为一个天潢贵胄,跑到金山国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就藩,对他而言就是吃苦,但他又有点不舍的金山城,他喜欢看着金山国从无到有,一点一滴的建立。
“殿下,天有些寒。”孟金泉拿了一个大氅,披在了潞王的身上。
“金泉啊,坐在人君的位置上,我才知道,为何皇兄会那么的冷漠无情。”朱翊镠喃喃自语,像是跟孟金泉说话,更像是跟自己说话。
跟在皇兄屁股后面撒尿和泥长大的潞王,从小到大听过无数的话,这些话当时听过便忘记了,现在作为金山国国主,那些忘记的话,突然就又想起来了,而且就像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皇兄曾经说过: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这看起来像是一句废话,但其实揭示了一个根本道理,那就是不要指望虫豸们会自己幡然醒悟,改过自新,要处理掉,否则他们不会自己死掉,要抱有足够的、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勇气,去清扫这些灰尘。
万历四大案有五个,每一个案子,都是陛下亲自执刀,没有假托他人之手,亲自下场去做了那个扫地人。
以前山东有很多很多的响马,山东有着得天独厚的自然禀赋,完全可以养活所有的百姓,但这么多的响马,都是被催逼出来的。
赵穆的父亲伙同乡邻杀了地主满门的时候,没有落草为寇成为响马的一部分,已经对得起所有人了。
皇兄曾经说过:权力就是财、事、人、律,但归根到底还是自己可以控制的暴力。
那时候朱翊镠还很小,对飞鸟走兽的兴趣,远大于人,那时候皇兄讲权力的基本逻辑,朱翊镠就是听听,应付每月的考校,但今日今时,朱翊镠对财事人律还有暴力,理解更加通透。
财权、事权、人事权、律法解释权还有对暴力掌控,这五件事,就是构成权力的五大基石。
作为人君,如果无法全部掌控,那么就要对暴力完全掌控,进而慢慢掌控其他四权的一部分。
皇兄曾经说过: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构成了一个个的小圈子,一个个小圈子构成了大明这个大圈子,大明就是公,这些数量无法统计的小圈子就是私,公和私是对立且统一的矛盾共同体。
那是皇兄教他公私论的时候说的话,方便朱翊镠理解复杂的、相对的公私概念。
即便如此,对朱翊镠而言,也有点难了,不如拼模型来的有趣,那会儿五桅过洋船的模型,朱翊镠拼了足足四个月才拼好。
托庇于皇兄羽翼之下的朱翊镠,不需要理解这些,但他还是记住了这些话,今天,他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本意。
一个组织内部,日积月累会形成一个又一个的由潜规则维系的利益共同体,这些个小圈子会不断的侵吞公利,满足私门之欲。
一个人想要进入这个小圈子,就要缴纳足够的投名状,就要对下压榨,肆意妄为,无法无天,做些侵吞公利的行为,来满足小圈子所需要的忠诚。
这也是为何那么多进士、举人,这些人中龙凤的聪明人,做了那么多看似愚蠢的事儿。
明明可以更加公平公正、更加遵守公序良俗和律法去行使手中的权力,却偏偏要知法犯法。
那不是愚蠢,是为了挤进小圈子里的努力,是那些潜规则的具体表现。
而往往这些小圈子在发展的过程中,就会逐渐和大明这个最大集体的使命、利益,背道而驰。
因为这些小圈子要获得更多的特权,第一步要做的一定是把水搅浑,只有彻底把水搅浑,才能浑水摸鱼,简而言之就是斗起来。
水浑了,斗起来,才能摘到桃子,取得足够的利益,分润给圈子里的人,只有如此,才能维系圈子的存在。
圈子的存在就是维护圈子内所有人的整体利益,而往往这个圈子的内部压榨,会比公这个最大的圈子,更加剧烈。
因为小圈子是不存在监察的。
当圈子无法维护圈子的利益,这个圈子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比如晋党,比如金山国的金山士族。
金山士族的存在,是为了维护所有流放到金山国士族的利益,所以他们要通过忤逆潞王这种事,来维持自己圈子的利益。
金山士族的坐地起价,其实就是在彰显自己的权威和索求更多利益,分配给圈子里的人,而那些为虎作伥的伥鬼,都是想要挤到圈子里的人。
港口开拓,对金山国所有人都有利,但金山士族要咬下最大的一口来,还要让潞王为此付费,金山士族占了便宜,还要成为受害者。
如果放在大明腹地,这再正常不过了,而且通常的解决方案,就是通过谈判,喂给他们一点;
可这里是金山国,金山国巴掌大的地方,只有点金矿,养不起小圈子。
一亩二银,朱翊镠就认了,一亩十二银,朱翊镠只能把他们杀了。
人一定要学会:不多食,适可而止。
朱翊镠在十一月,对整个案子进行了公审公判和公开处决,将所有的案情进行了全面的公开,让朱翊镠生气的是这帮余孽,居然敢骂皇兄!而让金山国人生气的是,这帮人居然阻拦金山国的发展!
潞王殿下来了,没有大兴土木修潞王府,而是修了港口,为了满足环太商盟成立后,来往货物庞大的吞吐量,扩建港口完成后,能养活多少人?!
而金山士族为了多吃一口,居然非要逼着潞王低头,这不是逼潞王低头,是逼着金山国人全体给他们让利,供养他们!
在怒骂声中,韩卿德一干人等,被拉上了刑场,刽子手在等待着潞王殿下斩首的命令。
十一月十二日这天,天气不是很好,朱翊镠没有等到午时三刻,就扔出了令箭,下令斩首示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