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百姓转移上,在顺天府公函下发之后,县衙果断对山区数百个村庄进行了全面转移,虽然有些地方没有受灾,但转移的低洼地区的百姓,在这次的大暴雨中,活了下来。
要转移百姓的原因也简单,连续一个月的雨就没怎么停,就是没有大暴雨,也要转移了。
在守堤看坝上,京营调遣了三个营配合顺天府行动,完成了这次大暴雨中,守堤的任务,多出渗水处被及时堵漏,没有造成更进一步的伤亡和损失。
这些事儿,没有足够的行政力量,根本不可能做到。
这次大考之前,朝中有很多人对杨俊民个人能力还有怀疑,在暴雨之后,这种声音已经完全消失,已经没人怀疑他的能力了。
六房书吏全都是豪强走狗,确实影响了杨俊民个人才能的发挥。
当然,杨俊民也终于开窍了,他跑到了通和宫求助,请求调动京营帮忙守堤看坝,维持秩序的基本稳定,请求开放御用煤道给京师百姓使用,都得到了皇帝的应允。
经过此事后,杨俊民也发现了,陛下根本不屑用什么驭下之术,比如一次不要答应两次请求,比如拖一拖,让臣子们担惊受怕一段时间再答应这类的驭下之术。
其实所有的驭下之术,都是为了规训下属不要提过分的要求,陛下皇威日隆,也没有哪个臣子敢这么做,就不用在乎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了。
“这整个九月都是大雨,十七日更是大暴雨,咱们科道言官也没闲着,对王谦进行了全面的攻讦。”朱翊钧拿着几本奏疏,摇头说道:“送这几位言官去松江府看一看,再来奏闻。”
“朕开始也觉得王谦的校规校范,有些过分的严苛,但朕了解了情况,觉得他做的不过分。”
科道言官认为王谦对学风整肃过于严苛,上厕所也要排着队雁行,你王谦连这种事都要管?甚至有些科道言官认为,王谦这小子,根本就是在驯化学子。
申时行从松江府做巡抚回到京师,见到张居正第一句话,也是人是可以被驯化的,这句话折射出的内涵是,社会是可以被构建的。
驯化学子这个指责,就变得非常严重了,这是在伤大明的文脉根基。
“无论怎么讲,连笔架上的香囊也要比,这竟奢之风吹到了学院之内,朕还是以为不妥。”朱翊钧还是觉得校规校范这件事得做,攀比之风,还是不要蔓延进入学校的好。
“陛下圣明,臣以为,王谦此举并无不妥,实乃祖宗成法。”大宗伯沈鲤站了出来,拿出了祖宗成法为王谦的行为做了背书。
“这,也是祖宗成法?”朱翊钧一愣,仔细询问了起来。
沈鲤赶忙回答道:“洪武二年天下初定,太祖初建国学,谕中书省臣曰:治国以教化为先,教化以学校为本。令郡县皆立学校,延师儒,授生徒,讲论圣道,使人日渐月化,以复先王之旧。”
“洪武十五年,颁学规于国子监,又颁禁例十二条于天下,镌立卧碑,置明伦堂之左。其不遵者,以违制论!”
“洪武十六年,太祖亲视,凡三易乃定。生员襕衫,用玉色布绢为之,宽袖皂缘,皂绦软巾垂带。”
统一在校装扮这事儿,可不是今天王谦的离经叛道,不是万历年间的新东西,而是祖宗成法。
早在洪武十六年,太祖就已经明确规定了生员服饰,而且是太祖亲自看过了校服的样式,三次修改后才确定了襕衫的标准。
当年统一在校着装和万历维新统一着装,目的都是一样的,为了使人日渐月化,以复先王之旧,为了文教兴盛。
“原来如此。”朱翊钧了然,果然,礼部尚书一定要懂礼法。
王谦所为,以前就干过,只不过随着私塾、家学大行其道,各地所设学堂逐渐破败,这些规定才慢慢消失不见罢了。
有了祖宗成法的背书,这些科道言官的攻讦,就变得无关紧要了起来,有本事去跟太祖高皇帝说理去!
别说朱翊钧不太清楚,做事的王谦也不太清楚,王谦在家学堂里长大的。
“还是把这几个御史送到松江府看一看,若是还要上奏,就以祖宗成法回复吧,户部知道,要做好稽查,防止贪腐恶事发生。”朱翊钧还是决定让科道言官们,实地去看一看,把三万五千斤大米背在身上上学的可怕。
恐怕这些科道言官会从保守派立刻变成激进派,觉得王谦做的还不够。
“陛下,贵州巡抚叶梦熊奏闻,杨应龙不法,阻挠大明流官进入播州。”兵部尚书曾省吾出班,俯首说道:“陛下,播州都指挥使杨应龙已有不臣之心。”
大明对播州进行改土归流,派遣的流官,全都被礼送出了播州。
第998章 熬老头战术虽然无耻,但是有用
“播州杨应龙,朕已经给了他一次机会,下旨让他去贵州巡抚叶梦熊处会勘,让他安稳一点,不要在大明对外攻伐之时胡作非为。”朱翊钧听闻曾省吾的奏闻,语气不善的说道。
之前,皇帝已经展现了自己的宽容,为了西南对东吁征伐的大局考虑,先安抚杨应龙。
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
但杨应龙非但不给皇帝面子,不仅不肯到贵州府会勘,还拒绝了大明派遣的流官。
“陛下,无论如何,杨应龙还没有打算撕破脸,没有将这些流官杀害,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如果杨应龙还是知错不改,就以雷霆之势剿灭,以防影响西南攻略大局。”
“陛下曾言,外战则缓,内战则速。”大宗伯沈鲤站了出来,当了这个和事佬。
杨应龙有不臣之心,此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大明朝廷、云贵川地方官吏,对此也是心知肚明。
决策必然要有取舍,显然,在沈鲤看来,对东吁继续尺进寸取,比把汉兵撤回来,揍杨应龙一顿更加重要。
杨应龙,啥时候都能揍,东吁出个莽应里这样的蠢货,可不多见,大明好不容易占了理,那就要往死里揍东吁,最好给云南打出个出海口来。
沈鲤的意思也不是不揍,是等准备更加充分再揍,不打则罢了,要打就一次直接打死。
外战要慢,内战要快。
朱翊钧稍加斟酌后,开口说道:“大宗伯所言有理,朕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朕做事素来是再一再二不再三,朕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
“第二次就没有这么好的条件了,下旨播州,令其自缚赴渝(重庆府)受审,依法当斩,朕可下旨宽宥一二,仍不失为播州土司。”
朱翊钧给了第二次机会,这次的机会,是让杨应龙自己把自己绑了,自己去重庆府接受会勘,宽宥他之前的罪行,就是皇帝的皇恩浩荡了。
这个条件,比第一次差得太多。
“陛下宽仁,乃国朝万幸,奈何司酋不体天心,不明陛下昭德之志,反而会得寸进尺,得陇望蜀。”曾省吾赶忙提醒陛下,这些个土司世酋,听不懂这些道理的,他们不知道感念圣上天恩,只会觉得皇帝怂了。
朱翊钧立刻说道:“再忤逆,镇杀之。”
“臣遵旨。”曾省吾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太清楚西南这些土司世酋们的想法了,和当初平九丝、剿灭都掌蛮的流程几乎一模一样,连时间都没有太多的区别。
反复上嘴脸,只能重拳出击,就能安稳二三十年。
万历元年平九丝的故事,到现在已经十九年了,当年事,已经被这些土司世酋忘记了。
只不过这一次,略微有些麻烦的地方在于川中汉兵都在东吁作战,川中空虚,要镇杀杨应龙,就需要好生谋划一番。
“陛下,臣请圣旨,修缮武侯祠。”曾省吾思虑了一番,把准备好的说辞,奏闻圣上。
修武侯祠,就是聚拢人心。
朝廷远在数千里之外,对武侯诸葛亮,在川中的凝聚力,多少有点低估,修缮武侯祠,就是一个非常明确的要打仗的信号了。
诸葛亮在川蜀地位崇高,就是诸葛亮不成器的儿子诸葛瞻,也在合祀祠内。
诸葛瞻辜负了川中万民对他的期许,没有拦住邓艾灭蜀汉,但他死不旋踵,为国死难,以身殉国,还是赢得了川中万民的尊重。
“善。”朱翊钧想了想问道:“是否要出动京营?”
“臣以为暂且不用,北兵不善山野丛林之战。”曾省吾回答道,京营是北兵为主,擅长大规模兵团作战,跑到西南钻山林,有点大材小用了,不如川中汉军。
哪怕川中空虚,一个杨应龙,万余人的汉兵,就足够摧枯拉朽的把杨应龙碾死了。
“那就由大司徒督办此务,需要什么,就跟着朕说,最重要的是赢,赢了之后再说其他。”朱翊钧对西南不太了解,他最远也就是去过浙江义乌,还是听曾省吾的比较好。
“谢陛下隆恩。”曾省吾再拜,俯首领命。
第一批给川中汉军换装的新式火器,已经运抵成都,有这批火器,完全能够把杨应龙引以为傲的海龙卫,夷为平地了。
曾省吾是兵部尚书,他深知大明新式火器的厉害,内铜外铁、铸锻一体、床削钻镗的新式火炮,一斤火药发挥的威能,是过去的三十六倍,这绝不是夸张的说法,而是经过了长期度数旁通测算的结果。
就单单颗粒火药对火器的增幅威力,就有二十余倍。
大明正在步入全火器时代,排队枪毙战术,正在快速从京营、水师向边军推广。
时代,真的变了。
曾省吾归班,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发现陛下不懂驭下之术。
哪有下面臣子,还没请求,皇帝就做出了缺什么就说话的承诺?这根本是把责任揽在自己头上,把功劳推给臣工。
曾省吾又觉得,这种开诚布公、坦坦荡荡的做法,才是明君圣主应有的姿态,得到陛下的许诺,曾省吾就可以放心大胆的做事了,把当年对都掌蛮做的事,再做一遍就好了。
“陛下,臣奏闻海漕之务。”吏部尚书梁梦龙,一直活在张居正影子里的弟子,出班奏闻海漕之事。
梁梦龙在万历九年回京做了兵部左侍郎,同年张居正开始完全还政,作为首辅,他开始切割吏部事务,万历十二年,梁梦龙由兵部转吏部做了吏部尚书,被人称之为影子尚书。
因为梁梦龙几乎事事都听从恩师张居正的吩咐,梁梦龙这十几年,就干了一件事,大明海漕。
梁梦龙用了足足半个小时辰的时间,详细汇报了大明海漕的发展过程,制度的变迁,时至今日,他可以问心无愧的说一句,大明海漕已然大成功,成为了大明继京杭大运河之后的第二根南北沟通的大动脉。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朱翊钧和大臣们一起听取了梁梦龙的汇报之后,由衷的赞叹道:“梁爱卿,实乃大明干臣也。”
“朕尤记万历二年,梁卿面圣,言海漕之事,不攻腠理则血脉,不攻血脉则胃肠,诚亦利便哉。”
这句话是梁梦龙的原话,也是他对海漕孜孜不倦追求的原因,是一句医理,他在给大明看病。
大明病了,尤其是京杭大运河这条大动脉,经过了两百年的运行,已经不堪重负,同时,河漕上爬满了吸血的蠹虫,就这么一根大动脉,如果不医好,大明离死不远了。
经过了十九年的海漕制度的建设,京杭大运河这条大动脉疏通了。
海漕试运,释放了河漕的运力,运河经济带已经形成,两岸灯火通明,昼夜不息,迸发出了极大的经济活力,地方衙门也有动力、有银子去疏浚河流。
两根沟通南北的大动脉,河漕和海漕,形成了掎角之势,左击则右援,右击则左援,互相补充补强,双循环,让大明南北在经济上成为了一个整体。
“承蒙陛下谬赞,臣有《海运严考》呈送。”梁梦龙感谢了陛下的夸赞,呈送御前一本书。
海运严考,包含了:海道总图、咨访海道、试行海运、海道蠡测、海道捷径、海道口岸、海道里数、海道日程、海道湾泊、海道通禁、海道限到、海防巡检、水师海巡等等诸多内容,是大明海漕长期实践的经验合集。
朱翊钧决定看完后,放到偏殿政字橱窗去,永久保存。
“看赏。”朱翊钧挥手,示意冯保把早就准备好的紫微少宰星,赏赐给梁梦龙。
这是早就准备好的恩赏,甚至连梁梦龙的生平,都已经镌刻在了金牌之上,巴掌大,一斤重,满绿翡翠,另有三十六枚满绿蛋面,传家之宝。
朱翊钧也不知道赏赐这位影子尚书些什么东西好,梁梦龙宁愿做影子尚书,也要把海漕做到极致,他甚至不想进步,只想把自己负责的事情做好。
他和潘季驯有着很多很多的相似,当初潘季驯完全可以在六部弄个工部尚书做做,但他一头扎进了绥远的沙丘之中,这一走就是十年,至今也没有想要更进一步的想法。
梁梦龙、潘季驯仍然不是个例,在之前,还有陕西总督石茂华,明明可以回京做个明公,偏偏扎根西北,要把自己手头的事儿做完。
这些人都是忠臣,忠于自己的内心、灵性。
没什么好赏赐的,那就给足够传家的宝物好了。
朱翊钧从来不是一个口惠而不实,给臣工们画大饼的君王,对于尽心做事的臣工,他愿意力所能及的给足够的功名利禄酬谢他们的忠诚。
梁梦龙看着面前的赏赐,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真的不是为了这份恩赏,才尽心做事,他就是想给大明看病,把大明治好,人在人间走一遭,总要留下些什么,证明自己来过。
但这份恩赏他又不能推辞,也推辞不了,张居正和戚继光携手入宫推辞,都没推掉。
“臣叩谢陛下隆恩浩荡。”梁梦龙行了大礼,接受了皇帝的恩赏。
“那梁爱卿接受了朕的恩赏,朕还有一急务,请梁爱卿分忧。”朱翊钧看向了曾省吾,才又转过头说道:“大司马年事已高,精力难以为继,此次对播州杨应龙用兵之事,梁爱卿帮大司马协理此务。”
就像当初谭纶找了曾省吾做继任者,曾省吾现在找到了梁梦龙,这次的任事,既是委派也是考验,做好了,梁梦龙就从影子尚书,变成了国朝大司马。
梁梦龙久经官场,听明白了陛下的安排,再拜俯首说道:“臣遵旨。”
他在辽东打过仗,在做蓟辽总督的时候,和戚继光一起打过仗,他会骑马,符合兵部尚书的所有要求。
朱翊钧仔细盘算了下播州之事,至此才算是放心下来,戚继光反复告诫皇帝,动武之前,要先考虑输了怎么办。
为了避免输的局面,新式火器是一方面,委派重臣督办是另外一方面,杨应龙应该死而无憾了,皇帝出动了新式火器和两位国朝重臣来对付他。
杨应龙要感谢大明皇帝的重视,因为这样,他会死的更快,更没有痛苦。
廷议还在继续,这个共议制,虽然仍然没有脱离强人政治的草台班子,但决策效率极高,扯头发的事情很少,大臣也都是快言快语,不绕弯子,不打机锋,用最快的速度,处置着一件件国事。
不快不行,皇帝那头儿,奏疏不过夜,效率高的出奇,廷议若是慢了,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臣等恭送陛下。”群臣再俯首,送皇帝离开了文华殿,四个小黄门将龙椅搬下了月台,等明日廷议后,再进行升座。
凌云翼有话要说,拉住了张居正,二人在文华殿下的丹陛广场前,说起了悄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