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王者无私,陛下的家事,也是国事。”张居正再劝,皇帝选择了国事为先,张居正当然欣喜,但皇帝没有家事,全都是国事,皇子的安危,直接涉及到了大明国运。
朱翊钧面露犹豫,张居正说得对,其实可以缓缓,只要他还在,松江水师就乱不了,信任的问题,其实没那么严重,有密疏制在,朱翊钧可以和陈璘进行旁人无法知晓的沟通,很多事,都可以说明白。
奸臣谗言离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朱翊钧又不蠢笨,大明君臣都知道,皇帝陛下哪有那么好糊弄。
朱翊钧思索了片刻,才摇头说道:“等驰道修通了吧,最开始以避寒为由,在松江府待一两个月就回,慢慢再加多些时间。”
皇帝最终没有马上做出抉择,而是等驰道修通后,再看情况而定,最初的时候,可以两三年去一次,一次待一两个月,慢慢增加次数和时间。
“陛下圣明。”张居正认可了陛下的说法。
“陛下,臣觉得工盟和匠人吏举是有些冲突的。”张居正面色凝重的说道:“给的权力太大了,不太好。”
匠人吏举正在顺天府进行,张居正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些问题。
屠龙者变成恶龙的故事,在匠人身上上演了。
这不奇怪,一旦掌控了权力,就会被权力所异化,先是内心深处产生疑惑,我为何还要坚持,而后内心发生变化,别人拿得,我为何拿不得,而后慢慢长出龙鳞,最后变成恶龙。
人总是如此的健忘,被苛责的儿媳变成了婆婆,开始苛责儿媳;痛骂贪腐世道昏暗的学生,变成了官吏,变本加厉;人们总是因为健忘,忘记自己受过的苦,遭过的罪,也因为健忘,照样犯着前人的错。
“先生的意思是匠人吏举和工盟,只能选一个?”朱翊钧想了想问道:“先生觉得要哪个好?”
“全都要。”张居正摆了摆手说道:“臣的意思是太急了,年初才进行了身股制官厂改制,年中就建立了工盟,这才八月,就要匠人吏举,太急了。”
“事缓则圆,臣的意思是,西山煤局被文成公经营的极好,完全能够承受如此大的变化,但各地官厂,以身股制为主推动改制,先让匠人适应自己的新身份,等段时间,再进行工盟筹建。”
“矛盾没有充分冲突,就无法达到冲和的状态,西山煤局比较特殊。”
京营锐卒很能打,不代表着九边军兵和锐卒们一样的能打。
西山煤局可以做到,那是因为王崇古活着的时候,就对工盟进行了四次的探索,最终失败,申时行才能那么顺利做到。
其他地方的官厂,不宜如此激烈的推行政策,身股制、工盟、匠人转岗吏举,这三件关乎匠人的事儿,最重要的根基是身股制。
要让匠人们成为官厂的主人,要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主人,知道自己拥有何等的力量。
张居正不责怪屠龙者变成恶龙,至少在这次匠人变化过程中,是朝廷推行政策太快。
“那就依先生所言,先把身股制推下去。”朱翊钧从善如流,认可了张居正的看法,保守派有保守派的好,可以拉住激进维新派里的极端政策,让政策缓缓推行,在矛盾中,充分冲和。
当下大明,外部环境并不恶劣,大明京营镇北,水师镇南,并不需要步子那么大,那么急的去做事。
张居正简单的表明了自己想要退休的想法,过了年,他就六十八岁了,他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是一方面,人也变得越来越固执,也越来越听不进去旁人的话,他觉得自己是时候,离开朝堂,交给后来者了。
七十古来稀,张居正这个年纪,已经快到人瑞了,张居正觉得自己继续坐在元辅的位置上,耽误后来者的进步,他打算过了年就退休,看书修书,养养鱼,颐养天年。
王崇古其实对自己人情过重的弊病,一清二楚,但人年纪大了,就会这样,固执的跟个孩子一样,觉得自己这条路是完全正确的,是不容质疑的。
这种固执体现的非常明显,他就是要在人情过重的情况下,建立工盟,不出意外,他失败了很多次,王崇古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官厂改制的阻力,但他已经改不了。
“先生,激流勇退,别人都行,先生不行,先生明白朕在讲什么。”朱翊钧倒是非常想要张居正休息,和权力、君权、臣权矛盾无关。
这位老人为了大明鞠躬尽瘁,费劲了所有心力,年老体衰,如果能休息,他自然同意。
但是,退的了吗?
“倒也是,臣倒是有些肖想了。”张居正一愣,随即自嘲的笑了笑,别人或许可以,但他只能死在首辅的位置上,开启维新,需要付出代价,晚年不祥、不得善终,就是代价。
张居正刚做首辅,开启考成法的时候,就预料过这一天的到来,只是老了老了,反倒生出了一些激流勇退的幻想。
在这一点上,张居正承认,他不如王崇古想得明白。
王崇古到死都清楚,自己一步都退不得。
皇帝又去全楚会馆蹭饭了,只要皇帝的车驾还会如期出现在全楚会馆门前,代表着朝局的基本稳定,就如太阳会照常升起一样,让人安心。
朱翊钧从全楚会馆离开后,拐了个弯儿,去了王国光家中探望老臣,王国光今年已经八十岁了,到这岁数,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朱翊钧去探望,倒不是王国光病情恶化,走入了终末期,而是上次张居正拜访后,王国光的身体大幅好转,朱翊钧打算趁着他还清醒,再去见一见。
“陛下都长这么高了。”王国光见到皇帝的时候,非常的迷茫,他印象里的皇帝,还是个不多高的小胖子,魁梧君上的模样和当年的小胖子,不断的重合在了一起。
朱翊钧坐到了王国光面前,笑着说道:“朕都快三十了。”
“好,好好。”王国光看着皇帝如此模样,倒是颇为欣慰,他越看越满意,如此这般英武的陛下,到了九泉之下,见到先帝、世宗皇帝,他也可以交代了。
世宗皇帝、先帝把江山社稷托付给了他们这些重臣,今日大明之景象,他们这些重臣问心无愧了。
“陛下,臣想了很久,戚帅定的迁徙陕甘绥百姓仍有不妥。”王国光挣扎着坐直了身子,让儿子拿来了一本奏疏,这些天,他口述,儿子代笔,一本奏疏已经写好了。
“陕甘绥太远了,不如从山西、北直隶、山东迁徙百姓,更加稳妥,这样一来,天变之下,陕甘绥的百姓也有地方可去。”王国光继续说道:“当年祖宗成法的迁民,是无奈之举,彼时十室九空,只能远迁,现在可以近迁。”
王国光一眼就看出了戚继光提出的迁民奏疏里的问题,陕甘绥迁徙充实辽东,即便是有驰道之利,依旧是太远了,不如迁徙山西、北直隶和山东百姓充实辽东,这样留出人口冗余,陕甘绥就可以近迁。
朱翊钧看完了王国光的奏疏,有些惊讶,王国光已经病了,甚至连他这个皇帝都认不出来了,但是整本奏疏依旧是有理有据,条理十分清晰。
王国光的想法很具体,重点是让河南、河北两地的近迁,让这两个地方的人口数,能够下降到土地承受范围之内,主要目的防止民乱。
更加具体而言,就是河南。
“民乱如火,民如薪,釜底抽薪。”朱翊钧完全明白了王国光的想法。
天变影响最剧烈的就是陕甘绥地方,爆发民乱的可能性很大很大,但这些地方丁口较少,其实乱一阵,死一批人,就安稳了下来。
河南人口众多,如果爆发大规模民乱,河南就是关键的关键,河南人口下降到土地能够承载的范围之内,河南不乱,民心不失,就能把民乱堵在潼关之内。
这看起来格外的残忍,腹地百姓是百姓,陕甘绥的百姓就不是了吗?
王国光讲的也很清楚,朝廷首要考虑国朝存续,这就是最后的兜底手段,实在无可奈何、无计可施的时候,要将民乱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前几日,凌次辅来看望臣,他在河南做过巡抚,他觉得臣这奏疏可行。”王国光告诉皇帝陛下,这篇奏疏,凌次辅也看过、改过,如果陕甘绥真的乱起来,朝廷必须要做好壮士断腕的准备。
“不会到这一步,大明不会有壮士断腕的那一天,只要朕活着,朕保证不会有那一天。”朱翊钧对王国光郑重的做出了承诺。
如果天变还继续加重,有了大乱的征兆,朱翊钧会刀刃向内,先把势要豪右、乡贤缙绅都杀了,在陕甘绥展开彻底的均田。
牺牲一地,保全大局,根本保全不了大局。
第996章 失败是日常,成功才是偶然
朱翊钧应对天变,还有最后一招,均田,不是还田,是均田。
还田是朝廷有代价的将田产收归公有,而后或者授田或者租赁,任百姓自耕,不是白白抄没;
而均田,则是杀士绅,均田地,性质是完全不同,是抄没家产,这是最后手段,如果连均田都解决不了,那朱翊钧只能和大明同生共死了。
朱翊钧把容城县袭杀钦差徐成楚,兵发容城之事,讲于王国光听,表明了自己还留了一手。
在朱翊钧看来,现在的迁民政策,只是为了缩减可能的民乱规模,他的兜底手段,和王国光的兜底手段不同。
王国光十分耐心的听完了皇帝的想法,想了许久才说道:“陛下,心里真的有百姓,臣等诚不如也。”
容城县青马桥案,皇帝一说,王国光才想起来自己看过,对于袭击钦差,无论什么原因,都要和陛下一样,兵发容城!
钦差被刺杀,无论多么激烈的反应,都不为过,哪怕容城知县孙奇逢被倍之了,非主观故意,都要这么做。
汉文帝时候,有个国舅叫薄昭,薄昭的亲姐姐,是汉文帝的母亲,诸吕之乱后,长安城里杀的血流成河,最终决定拥立汉文帝。
汉文帝对这一结果,心存疑虑,派遣了自己国舅薄昭,前往长安谈判,确定了登基的种种事宜。
薄昭有拥立从龙之功,也是定策元勋,汉文帝对其多有放纵。
汉文帝十年,薄昭擅杀汉廷使者,汉文帝派大臣前往,劝薄昭自我了断,给所有人体面,薄昭不肯体面,汉文帝就下令让百官去薄昭家中哭丧,逼薄昭自杀。
母亲的亲弟弟、拥立从龙大功、定策元勋,即便如此,汉文帝依旧做到了这个地步。
最终,脸皮厚如城墙的薄昭,只能自杀了,再不自杀,汉文帝就要亲自登门哭丧了。
杀皇帝钦差使节,无论什么原因,都要视为刺王杀驾,陛下发兵容城的举动,理所当然,甚至可以说非常仁慈了。
陛下也就把容城县的势要豪右、乡贤缙绅都处死了,把家眷流放到了金池总督府,把田均了,又没有诛九族,谁敢说陛下不仁慈?
陛下说容城均田事,就是告诉王国光,他作为皇帝,有能力、有担当、有责任、有手段可以对天变进行兜底。
王国光是糊涂了,不是失去了思考能力。
这两种兜底手段最大的不同,一个壮士断腕,一个均田,最大的差别就在于,皇帝心里真的有百姓,即便是爆发大规模民乱,也不肯放弃这些‘刁民’。
在陛下心里,也从不把这些被迫揭竿而起,不得不反的百姓看作是刁民,历朝历代去看,陛下能这么想,真的真的非常特别。
大臣们所思所虑,他们的立场,思不出位,虽然大家都高喊着民为邦本,但在决策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的以维护朝廷、国朝的存续为主要目的。
壮士断腕,将民乱堵死在潼关之内,任由天变、民乱,杀死百姓,让人口在战乱中,降低到土地承载范围之内,不顾陕甘绥百姓死活,这绝不是顾全大局。
真的顾全不了一点,因为国失大信,人心启疑,在陕甘绥地方的百姓被牺牲掉后,百姓们一定会想,我会不会是下一个被抛弃的那个。
把叛军堵在潼关之内,不让叛军出关,只是大明王朝的最后苟延残喘罢了。
面前的陛下,则完全不同,皇帝的决策完全是遵循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想法,并且付诸于行动之中。
这里面有个很大的问题,皇帝真的在陕甘绥搞均田,就必须要在大明全境搞均田。
否则,腹地乡贤缙绅会因为担忧政策扩大,和皇帝离心离德,而陕甘绥也陷于民乱的泥潭,皇帝的统治根基会彻底动摇。
只要均田、均富贵类似的政策,大规模发动,要么不做,要么就席卷整个大明,而陛下这么多年,似乎都在为这些事儿做准备。
甚至说,在陛下心里,对大明亡不亡,都不是特别在意,陛下所求,不过是中国不亡、文明不灭。
王国光能够清楚的感受到皇帝陛下坚定的意志,直面问题的勇气、一往无前的毅力、打算玉石俱焚的决绝。
“陛下,臣老了,老糊涂了。”王国光收回了自己那本奏疏,戚继光迁民疏里远迁的问题,恐怕不是戚继光不知道。
戚继光不懂,帮戚继光写奏疏的张居正还能不懂?
张居正、戚继光和皇帝的目的完全一致,大不了就军管均田!
朱翊钧和王国光聊了很久,才离开了王国光的府邸,真的要说,王国光的奏疏,凌云翼的意见,才是绝对理性的考虑,既维护国朝存续,又保证民乱不扩大到腹地,是理性选择。
皇帝和戚继光所想、所做,更加决绝罢了,连大明朝廷都可以作为代价。
“上报天子,下救黔首,从来不是一句空话。”王国光坐在自己的躺椅上,看着面前的朴树,思虑了很久,彻底理解了皇帝陛下这么做的底气。
万夫一力,天下无敌,军魂不灭,对于大明而言,就没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
王国光靠在躺椅上,用一只脚晃着躺椅,优哉游哉,他现在心情极好,颇为轻松,如果这个军魂能一直存续下去,不敢说其他,至少能够保住大明内部一直安定。
能安居乐业,有太平日子可以过,街头巷尾、茶摊树下,对国事指指点点,对百姓而言,就是最美好的时光。
作出抉择,就是做出选择,自己还是万民,陛下又一次选择了万民,而不是自己,一如驰道,一如丁亥学制。
朱翊钧回到了通和宫御书房内,反思了万历十九年八月的政策,发现了两件事。
大明制度的不稳定性;天变带来的困扰,比想象的更难。
叶向高所问,其实是在说大明制度的不稳定。
文华殿廷议共决的制度,有太多的巧合,才能保持稳定,环环相扣,只要一个环节出现问题,整个制度,就像多米骨牌崩塌一样,很容易就全面崩盘了。
就比如现在,张居正致仕,皇帝和首辅之间,不再亲密无间,这个制度,看起来就无法有效运行了。
这个问题,朱翊钧要在长期实践中,不断总结经验,增加公议制度的稳定性。
朱翊钧认为,文华殿廷议要比张居正、叶向高他们认为的更加稳固,而非想象中的那么脆弱,一碰就碎。
因为文华殿廷议,是大明在长期实践中诞生的制度,看起来有很大的偶然性,但其实拥有一定的必然,根据朱翊钧的经验而言,经过了实践检验的制度,往往拥有更加强大的韧性。
文华殿廷议会随着关键人物的离开产生剧烈的变动,这种变动也是适应,自修正,去适应改变、适应新环境,不会和张居正、叶向高设想的那样,彻底瓦解。
这第二件事,自然是天变。
天变,水旱不调,朝廷应该更加慎重的对待,朝廷有些低估了天变可能的危害,王国光想到的壮士断腕,不是危言耸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