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213节

  朱翊钧站在窗前,一直目送沈鲤离开了通和宫的大门,看着沈鲤的背影,握着奏疏,皇帝有些感慨的说道:“当真是汉室江山,代有忠良,大宗伯已然位极人臣,入阁拜相,依旧敢说肯说,提醒朕,不要傲慢。”

  “不过,他对朕的期许有些太高了。”

  把秦始皇的事儿拿出来劝谏皇帝,这份期许真的非常高。

  秦始皇之前是诸侯并立,秦始皇之后,历代皆用秦制,开辟一个新的天下一统体制来,就一个一统天下,车同轨书同文统一度量衡,都够朱翊钧一辈子去追赶了。

  “把奏疏拿来。”朱翊钧目送沈鲤离开后,开始处置今日份的奏疏,上磨这事儿,习惯了其实也还好。

  沈鲤早就写好了推荐高启愚为礼部尚书的奏疏,张居正看过后,写了浮票,贴在了上面,送到了半间房司礼监,司礼监呈送御前。

  张居正这次没有反对高启愚做礼部尚书,而是以‘群龙无首诸事不顺百事不继’为由,认可了沈鲤的推荐。

  斗归斗,闹归闹,但国事不是儿戏,换个人上去,高启愚就是什么都不做,也能把对方架空,群龙无首,礼部诸事不顺,也不利于国朝体统,故此,张居正认可了沈鲤的举荐。

  人自己要争气,只要自己争气,该是你的,谁都夺不走,元辅也不能。

  皇帝朱批,内阁拟旨,徐爵领了圣旨便去宣旨了。

  高启愚人在家中养病,他这病的非常古怪,之前他还对阎士选克上之说,不屑一顾,但现在他真的信了!

  原来大医官诊断,只需要两三日就可以康复,但中午时候,病情忽然有所加重。

  徐爵来到高府宣旨,等到高启愚按礼法接旨,两个小黄门拉开了圣旨。

  带锦缎的圣旨,都是大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膺昊天之眷命,承列圣之洪基,总揽乾纲,抚驭万方。惟治道之隆昌,在得人而共理;欲声教之远播,赖使节以宣威。”

  “今礼部左侍郎高启愚,器识宏远,才猷练达,不辞险远,扬帆万里,蹈鲸波而涉重洋,持旌节以通绝域。使泰西诸酋,知我天朝威仪之盛,文物之华,此功一。”

  “倭奴跳梁,觊觎藩邦,海波为之不靖,天下为之不宁。尔复膺朕命,再渡沧溟,秉庙谟之刚断,慑东瀛于樽俎,终使渠魁俯首,歃血定盟,立《京都》之约,此功二。”

  “尤可嘉者,洞悉时势,因时而动,因势而为,倡建环太商盟之宏图,联诸番之货殖,通万国之有无。设关津以利往来,定规条而均利益。此非独一时之利,实开万世太平之基,此功三。”

  “前事不问,今特进尔为礼部尚书,加太子少保,赐斗牛服,对襟鹤氅,赏银一千两,表里二十端。”

  “仍总理环太商盟事务,兼领四夷馆事,总摄万国往来之仪,商盟兴革之要。”

  “万望尔克勤厥职,益励忠贞,宣朕德意,协和万邦,俾中外一家,共享昇平。”

  “累朝成宪,布德施惠,诏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臣叩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高启愚兴大礼,接过了圣旨。

  “少宗伯,等病好了,就去吏部拿印绶官袍即可,元辅也是赞同了,这礼部群龙无首,也不是个事,咱家恭喜少宗伯高升了。”徐爵将圣旨递了过去,笑着说道。

  高启愚轻轻咳嗽了两声,低声说道:“同喜同喜。”

  徐爵走的时候,小黄门和门房耳语了几句,门房不带一点烟火气的递过去了一个小方盒,小黄门袖子一卷,就收了这份贿赂,这份贿赂是给徐爵的。

  有的事绝对不能收钱,但这种高升的‘贺礼’是要收的,否则,这高启愚怕是多心,以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宫里的大珰。

  但这个过程,高启愚没送,是门房送的,徐爵没收,是小黄门收的,这仅仅是为了互相体面,反腐司真的要查起来,这就是行贿。

  高启愚没给太多,一共二百银的银票而已,这点银子,反腐司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申时行也接到了圣命,他没打算为难高启愚,而是先把姚光启和阎士选需要的吏员一应配齐,三天时间,就把二人送出了京师。

  说来甚是奇怪,这阎士选一离开京师,这高启愚的病,立刻就好转了,次日就能上朝了。

  给阎士选当顶头上司,第一要命硬,第二要福泽深厚,否则看起来真的有些危险。

  阎士选这个克上,真的是虚无缥缈之说,因为很多事都是巧合,但架不住巧合的次数有点多。

  高启愚看着申时行的腿,申时行看着高启愚大病初愈面色发黄,二人都是心有余悸,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瑶台兄,我这几日不在朝中,有一事不明。”

  “这官厂住坐工匠转吏员,此法切中豪强要害之处,就这么过了廷议,并且执行了下去,近日在家中听闻,顺天府衙门,当真大动静,吏员、衙役全都换了个遍。”高启愚领完了自己的印绶,也没有离开,而是打听朝中动向。

  按理说,这住坐工匠转吏员,直击要害,豪强们就这么认了?

  “表面上风平浪静,暗流涌动?”高启愚低声问道。

  “没有暗流涌动,木已成舟了,顺天府吏员已经更换。”申时行摇头说道:“豪强不敢闹腾啊,戚帅的主意,先生的奏疏,陛下的朱批,谁敢反对?且不说这些,就是惹恼了匠人,也是件大事。”

  “匠人前段时间刚刚下过山,真的把官厂得罪死了,西山煤局官厂总办王纪,也不是好惹的。”

  戚继光、张居正、皇帝,这三巨头一起想的办法,反对?拿九族反对?

  “大势所趋,阻拦不得。”申时行又补充了一个看法,经济地位决定了政治地位,官厂拥有庞大的生产资料,掌控了对生产剩余的分配,有了经济地位后,谋求政治地位,就是必然。

  再加上王崇古身后事这么一闹腾,匠人们知道了自己拥有的力量,身股制改建、工盟成立后,匠人们还能任人欺负?

  高启愚十分认同的说道:“有理,我记得上次顺天府乡试,住坐工匠出身的举人,就占了三成,会试殿试,住坐工匠也占了一成有余。”

  “要是有一天,天下匠人,都能有住坐工匠的待遇就好了。”

  住坐工匠和工匠,完全不是一个阶级的,住坐工匠有官厂身股,民坊匠人什么都没有,民坊的工匠,连士农工商都算不上,是穷民苦力。

  申时行也是一乐,笑着说道:“少宗伯是真的敢想,先生都不敢这么想。”

  “其实今日今时,再看永乐年间造船厂的兴衰,就明白,乡贤缙绅为何一定要阻止官船官贸了,不完全是为了海贸厚利,当年龙江、清江造船厂,光是住坐工匠就有十二万之众,这可是十二万户。”

  顺天府衙门六房换人这番折腾,倒是让申时行想明白了,为何永乐之后,几个造船厂都衰亡了,皇帝不重视,朝野反对,乡贤缙绅当然要趁机大力破坏,否则这住坐工匠,真的有可能对他们取而代之。

  “松江府和应天府也要换,就是找的造船厂匠人。”申时行告诉了高启愚一个消息。

  “这日后进士,民籍三成、军籍三成、工籍三成,三足鼎立,方才稳妥。”高启愚沉思了片刻,忽然开口说道。

  大明人才遴选机制有些问题,军籍占了三成,民籍占了近七成,这兴文匽武自然是大势,可现在局势为之一变,军民工三足鼎立,朝堂才算是彻底平衡了。

  “咦,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申时行猛的坐直了身子,眼中精光乍现,他面色凝重的说道:“少宗伯,容我缓思。”

  武勋世侯,因为军事天赋不会血脉遗传,通常一两代就不会再领兵打仗了,而朝中民、军籍贯出身的比例,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这每三年一次的进士,就是瓜分权力的盛宴,有了官厂这个变数后,将会彻底改变朝堂格局,达到一种稳定的状态。

  “怪不得了,先生有次跟陛下说,如果将来某一天,一定要在王崇古和先生的身后名里选一个,先生让陛下选王崇古。”申时行忽然想起了一个细节。

  当时申时行知道后就觉得奇怪,按照他对张居正的了解,张居正不是那么大气的人。

  但现在申时行明白了,官厂制是个变数,巨大的变数,是万历维新的物质支柱。

  “陛下怎么说的?”高启愚有些好奇的问道。

  申时行面色古怪的说道:“陛下说,当然全都要。”

  陛下有实力全都要。

第993章 是朕浅薄了

  张居正在万历元年开始讲筵的时候,就曾经教过皇帝一个道理,曾子曰:君子思不出位。

  张居正说:君子和小人不同,君子所思虑的范围,绝对不会超过自己的的位置,都是力求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完成自己所在位置的职责,即:尽其本分,所当为之。

  作为左柱国、帝师、元辅、宜城侯的张居正,也在践行这句话,他所思所虑所为,都是大明该何去何从。

  诚然,他以考成法开启了万历维新的大幕,但所有的维新都要落到物质之上,吏治为开端,是保证政令能够推行下去,最终还是要物质变得丰富,维新才能真的成功。

  在张居正本人看来,他所代表的官僚体制改革,和王崇古所代表的生产力进步,官厂制更加重要。

  “我不认为先生是完全对的。”高启愚通过申时行的只言片语,知道了张居正所思所虑,思考之后,否定了张居正的看法。

  “果然逆徒。”申时行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身为张党门生,申时行确实不敢大声说出,先生不是完全对的这句话。

  做了礼部尚书后,高启愚的思考方式,立刻上升到了礼法之上,礼法真的不重要吗?高启愚以为并非如此,只不过贱儒的表现太差了,导致礼法不被陛下重视而已。

  万士和这个礼部尚书做的就很好,陛下就很认可。

  高启愚摇头说道:“先生觉得,有了官厂,有了住坐工匠,这官厂三级学堂、身股制、工盟、转岗等等,时日久了,慢慢都会有的,我完全不认为,可能真的会有,可需要多久呢?五十年?一百年?但,绝对不是二十年。”

  张居正所代表的不完全是官僚体制、效率的改革,还有思想上的变革,思想变革,看起来虚无缥缈,空无一物,和贱儒们谈的心性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但二者之间有本质上的区别。

  一本矛盾说,可谓是开天辟地,如果所有人都能站在一个对立且统一的视角,去看待所有问题,从万事万物的阴阳两面去出发,那天下大同指日可待。

  当然,阶级论这种东西,有些过于离经叛道,以至于不被人们普遍认可。

  高启愚继续说道:“我为何要这样讲?文成公的官厂制,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军屯卫所加上住坐工匠制,永乐年间就有了官厂,规模宏大,最终还是失败了,而且一蹶不振,没有矛盾相继释万理,很多制度,根本不会出现。”

  “例如前段时间匠人下山,声势浩荡,人人畏惧,朝臣们都知道匠人心里有怨气,对文成公身后事那般潦草,非常不满,甚至把崇古驰道的碑都推倒了,因此诞生了矛盾,矛盾激化成了冲突,才有了匠人下山。”

  “朝廷所有人都认为,必须要化解其中的矛盾,才能解决,可这种事放在以前,只会派出京营镇压。”

  “正统十三年,叶宗留和邓茂七的民乱,叶宗留是矿工,邓茂七是农户,二者带众百万,把福建搅得天翻地覆,今日再看,但凡当时福建官员能够做个人,也不至于闹到这般地步。”

  当时的福建左布政使宋彰,过年要乡贤缙绅送他‘冬牲’,乡贤缙绅们有模有样,要穷民苦力给他们送‘冬牲’,这场波及五省、百万之众的民乱就此拉开了序幕。

  福建这种地方,兵家不争之地,多山少田,百姓困苦不堪,本来就难以维持生计,再加上额外的冬牲,把人往死路上逼,那自然要往死里闹。

  黎牙实说大明人并不温顺,被逼上了死路就会反抗,而不是安心去死,像待宰的羔羊一样,只知道瑟瑟发抖。

  当矛盾说这种基于分析矛盾、解决问题的方法论出现后,贱儒们的胡言乱语,就变得十分可笑了起来,不基于矛盾的分析,基本可以断定,都是诡辩。

  “你说的有道理。”申时行对高启愚的看法,颇为认同,但可能不在其位,不在元辅的位置上,思考问题的方式有所不同,或许到了那个位置,才能彻底明白,张居正所有的思考。

  申时行和高启愚的闲聊到此结束,但大明维新大势,仍在滚滚向前。

  松江府、上海县,世界贸易中心、世界经济中心,这里是万历维新的最前沿,几乎所有的新问题、新矛盾都在这里诞生、演变。

  而今天,松江巡抚李乐,前往了松江金泽园水师衙门,拜访了松江水师总兵、首里侯陈璘。

  “巡抚所言之事,我已经全部知晓,陛下已有圣命,二位尽管去做。”陈璘在李乐、王谦等人说明了来访的目的后,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大胆去做,水师兜底。

  陈璘不太喜欢跟文官打交道,这帮家伙,话从来不说完整,他想了想补充道:“陛下圣旨有言,京师天子脚下首善之地,锐卒不便擅动,松江府则无此禁忌。”

  京营是没办法军管京师的,因为京师有皇帝天子,但松江府就百无禁忌了,大胆去做,实在不行就军管一段时间。

  “如此甚好。”李乐听闻陈璘如此直白,便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容。

  王谦颇为感慨的说道:“松江府已经对府州县六房进行了一次改制,那时候,启用了不少的外乡人,就结果而言,有效果,但是不多,此番深入,仰赖首里侯掠阵了。”

  李乐和王谦在首里侯这里吃了颗定心丸,虽然有陛下圣旨,但还是要过来这么一趟,确定一些发动的细节,一旦李乐、王谦他们玩崩了,就让陈璘出来收拾局面。

  水师对内是维护稳定的利器,这把刀悬在豪强头上,豪强不敢造次;

  对外,水师为国为民冲锋陷阵,长崎、吕宋、旧港、金池总督府建立,朝鲜、倭国东征九胜,处处都有水师身影,扩大了大明在海外利益;

  而且水师很少参与各种高压政策的执行,通常都是作为定海神针存在,即便是浙江平叛,也都是缇骑这些皇帝爪牙在做,所以,水师在松江府的地位超然,而且很少得罪各派利益。

  此刻水师总兵的直接表态,就是皇帝意志的直接体现。

  “李巡抚、王知府,我有一事询问,那黄浦江行宫暖阁是否改建完成?”陈璘忽然说了句题外话,让李乐和王谦颇为意外。

  “陛下前年南巡后,暖阁改建已经开始了,八月已经完工。”李乐虽然不知道首里侯为何询问,但还是如实回答了问题。

  前年陛下南巡后,松江地面才发现了黄浦江行宫的问题,那就是没有暖阁,冬天有点太冷了,虽然陛下十月就离开了,未到冬季,但还是有些不太恭顺了。

  陈璘笑着说道:“那就好,那就好,这黄埔行宫,不能比京师通和宫差了。”

  等到李乐王谦走后,陈璘看着这些人的背影,显得有些无奈,神情有些萧索,而后这份思绪,化为了浓重的叹息。

  瞭山陈天德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有些奇怪的说道:“将军为何叹息?”

  “水师每年拿走了632万银的军费,因为舰船营造、维修、保护,再加上现在有南洋水师,水师额员16万有余,而京营十万众,一年不过310万银军费,我水师每年花费几乎和九边相同。”陈璘再次摇了摇头,看着李乐等人几乎看不到的背影,更加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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