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京师百姓而言,万历维新以来,京师几乎和当年刚迁都的永乐年间,一样安全。
朱翊钧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坐直了身子,翻动着奏疏,有些心烦意乱,奏疏也不看了,去了北大营操阅军马。
“昭告天下,各地方登记造册,有诏则征,为常制三年一次登记。”朱翊钧在离开御书房的时候,下了明确命令,高启愚的想法和四个地方的实践,其实没有太大的问题。
冯保的理由很好,但顺天府的确不是特别忠诚。
万历十三年朱翊钧南巡的时候,朱翊镠可是狠狠的闹了一场,大有掀桌子的架势,才压制了那些野心家们,趁着皇帝离开捣乱的想法。
顺天府表现出来的忠诚,绝大多数的原因,是十万京营这把利刃,悬在头顶上。
朱翊钧接受了这个结果,并且继续保持自己十九年如一日的习惯,每日操阅军马不能松懈,现在他更不敢松懈了。
其实天子巡视军营,自古以来就是传统,汉文帝是百代帝师,他就经常巡视细柳营,而且允许将兵不卸甲半礼觐见,而且汉文帝还遵从军营条例。
“会盟?想什么好事!环太商盟通商章程,你们还要陛下与尔等会盟,不过红夷藩属,安敢如此要求!”四夷馆内,高启愚一拍桌子,怒斥了三位总督痴心妄想,得陇望蜀。
这些个夷人,心里没点数,对自己也没有定位,居然要求大明皇帝出席签订仪式,这几乎上升到会盟的高度,这几个总督也不想想他们什么身份,居然敢要求大明皇帝会盟!
一群跑来跑去四处讨饭吃的野狗,也敢跟大明龇牙咧嘴,给他们脸了!
三位总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冒犯了大明皇帝的威严。
佩托和秘书小声耳语了几声,才说道:“少宗伯,我们的意思是,签订章程,觐见陛下,瞻仰圣容!”
这里面沟通出现了一些问题,佩托不知道问题在哪里,但随行的秘书,指出了问题所在,大明好面子,天朝上国好面子这件事,人尽皆知。
要尊重大明皇帝,也要尊重大明秩序,只要做到这两点,大明真的很好说话,比宗主国国君费利佩好说话的多。
“少宗伯,我们对章程所有条文没有异议,大明需要白银,我们需要货物,章程对双方都有利,这里面是不是有些误会?”佩托和秘书又沟通了两句,他们提出的诉求,从来都是签订《章程》后觐见皇帝陛下,而非所谓会盟。
这可是从跑来跑去的野狗,变成大明家养犬的绝佳机会,也就是三个总督府都有白银,而且很多,才有了这个机会,多少总督府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高启愚听闻,看了两眼鸿胪寺的官员,才点头说道:“尔等签署章程后,在鸿胪寺学会了礼法后,自会安排觐见,你们见不到陛下,恐怕也难以心安。”
“先签字吧。”高启愚将一式三份的章程条约递给了三位总督,章程为大明草拟,以汉字为准,也有拉丁文。
可是秘书们在检查拉丁文本的章程时,划出了几个地方,这些地方,和汉文的意思完全不同。
佩托和秘书们小声商谈着,最后还是佩托对这几个有异议的地方提出了疑问。
高启愚的拉丁文极好,他看完之后,确定这不是他翻译的那版,是有人在里面作祟,高启愚不动声色,让人现场写了新的一版,双方确认后,签字顺利进行了下去。
签订章程之后,礼部官员开始教授三位总督觐见的礼法,绝不可冲撞了陛下,也不可失仪。
佩托请求私下谒见高启愚,确定贷款、船员培养和船舰购买的合同。
高启愚十分耐心的和佩托谈妥了生意,总计三百万银的购船合同,分为三年交付,贷款期是十年,战时年息为36%,非战时年息只有4%,但转为非战时利息,需要展期四十年。
这是早就谈好的条件,无论从哪方面讲,这都是一笔战争借款,哪怕利息再高,佩托也愿意赌一赌。
以前没得选,只能被费利佩朘剥,费利佩是杀鸡取卵,大明同样是求利,但大明的策略还是细水长流。
“大明不怕坏账吗?”佩托按个检查了合同,确定没问题后,签字,等到皇帝批准后,就能推进了。
佩托也打听了,秘鲁和智利总督,无权购买大明五桅过洋船的战舰,大明卖给墨西哥是因为墨西哥有白银,秘鲁也有白银,但秘鲁总督的胆子就小多了。
“人死债不消,账坏不了。”高启愚看着佩托,十分肯定的说道:“佩托总督在争取自身权益的过程中不幸遇难,这笔债,还是要记在墨西哥总督府身上的。”
佩托眼前一亮,笑着说道:“你说得对,也应该是这样,债是总督府欠下的,也应该由总督府来偿还。”
“要想欠大明的债,要打得过大明海军,或者不跟大明做生意,但这两件事,没人能做到。”
佩托又不是必死的,他要是输了跑到大明做富家翁,朝廷问他讨债,他也还不起,但朝廷问总督府讨债,就没有佩托什么事儿了。
赢了,他佩托赢家通吃,输了也是总督府输。
“少宗伯,我没有别的意思,《章程》的所有条款,经过了长达一年的协商,早已经完全确认,为何在临时签订的时候,出现了汉文和拉丁文不一致的状况?我当然不是在怀疑少宗伯设下了陷阱,而是有些疑惑。”佩托到大明就学会一个词,谨言慎行。
大明是体面的天朝上国,说话不能随意,而且一定要准确。
“可能是拿错了吧,任何人都有可能因意外或疏忽犯错,这很正常。”高启愚仍然满脸带笑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但佩托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不敢再说,高启愚的笑容有点可怕。
佩托不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每次和聪明人打交道,他都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他宁愿去跟夷人在丛林血战,也不愿意跟高启愚这类的人交谈,谁知道他又有什么坏主意在酝酿。
佩托选择了告辞离开。
高启愚将签订的所有章程文书,全都自己拿了起来,站在四夷馆门前,高启愚看了随行官员一圈。
今天的事情不寻常,一来,夷人总督没有提会盟要求,但高启愚收到的消息是夷人猖狂;二来,拉丁文的章程文书,被人替换了;
显然,有人在阻止《章程》的顺利签订。
高启愚看了一圈随行官员,却没有做出任何的训示,而是带着官吏回到了礼部,而后高启愚亲自带着签好的文书,到了通和宫御书房内复命。
朱翊钧确定了章程签署没问题,朱批后,骑缝下章,盖上了自己的万历之宝,自此,环太商盟正式成立了。
“少宗伯没什么要对朕说的吗?”朱翊钧盖好了章,看着高启愚开口问道。
四夷馆签约过程中的一些小麻烦,朱翊钧已经知道了,现场有缇骑,而且还有赵梦佑自己培养的通事,夷人说了什么,缇骑如实禀报。
“臣…恭贺陛下,恭贺大明,此约议定,开海自此由近转远,此乃国朝幸事也。”高启愚选择了恭贺陛下,又做了一件大事,历史进程又推动了一小步。
“少宗伯心里有委屈,为何不跟朕说呢?”朱翊钧将章程取出一份,这一份宫中留档,另外一份在礼部,最后一份给夷人总督。
高启愚在装糊涂,朱翊钧却不太想高启愚装糊涂。
“陛下,臣不觉得什么委屈,大抵是比较急,拿错了吧。”高启愚再斟酌一番,才开口说道。
“拿错了?少宗伯倒是给他们找了个好理由出来!”朱翊钧吐了口浊气说道:“斗归斗,但还是以做事为主。”
高启愚再拜说道:“陛下圣明,臣也是这么想,都是为朝廷做事,为陛下做事,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把事情做好才是本分,做不好,自然是臣无能。”
“昨日朕得了件宝贝,今天就赐给你了,尽心做事就是,朕让徐爵给你带过话,朕说话算话,受了委屈,就跟朕说,朕给你做主。”朱翊钧又当面强调了一遍,徐爵说的那番话,是朱翊钧授意,是他的承诺。
宝贝是真的宝贝,一块切割好的蓝宝石,有拇指那么大,这样的宝贝,宫里还有很多。
“臣谢陛下隆恩。”高启愚再拜,选择了告退。
高启愚之所以不发作,是因为他现在是廷臣明公,简在帝心,这点事发作起来,显得他小气不提,万一弄得皇帝和元辅真的起了冲突,他高启愚罪责难逃。
再说了,他越是不说,陛下越是知道他委屈,这就捞到了份圣眷。
圣眷这东西,再多也不嫌多,看看王崇古,一个奸臣,活着有价值,死了居然也做了文成公!
作为廷臣,一时成败从来都无关紧要,到他们这一步,圣眷才重要。
“冯大伴,少宗伯愿意受这份委屈,朕可不愿意少宗伯受委屈,去查一查怎么回事儿。”朱翊钧眉头紧蹙的交代着。
第984章 皇帝的新衣
朱翊钧设想过这次章程签署的阻力由来,他设想了很多种可能。
保守派仍然存在,而且拥有很大的能量,阻碍章程的签订,就是阻碍万历维新的进程,保守派很不喜欢改变,开海已经改变了大明太多的东西;
沿海地区的海商,即便是新兴资产阶级,在朝中也有代理人,为了防止环太商盟签署后,朝廷把手伸过去,分润更多的利润,阻止章程的签订;
申时行怀恨在心,挟私怨,报复高启愚才折腾出了这些幺蛾子,如果是这样,那朱翊钧绝对饶不了他!
国事为先,斗归斗,朱翊钧决不允许狗斗,耽误国事,把国事当儿戏糊弄,朱翊钧会让申时行永生永世后悔这样的决定;
张居正报复,设置一点不大不小的困难,让高启愚不要得志且猖狂,适度的打压也是理所当然。
朱翊钧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小,张居正没那么闲,这样布置去针对高启愚。
自从高启愚从鸿胪寺少卿做了鸿胪寺卿之后,张居正对高启愚的打压,多数都是处于动动嘴,而非动手,更多的是维持一种不认可的姿态。
张居正真的要动手,就绝不是这样的景象。
朱翊钧亲眼见过张居正对付晋党,可以说是雷厉风行,一招接着一招,连绵不绝,只要动手,就是奔着往死里打,包括张居正对付高拱,也是如此做法。
动手就打死,这才是张居正的一贯作风,下手绝不留情。
可冯保带着东厂、北镇抚司查了半天,朱翊钧才发现,自己完全猜错了。
“所以就是为了试探?”朱翊钧感到颇为惊讶,办这事儿三位礼部通事,身后既不是保守派,也不是海商,更不是申时行,他们身后没人。
这三个通事,全都是激进派。
万士和曾经不止一次对皇帝说过,历史上数次维新不成功,是激进派在维新变法的过程中,一次次政令变得更加极端,最终在极端中毁灭自身,这才是维新失败的主要原因,而非保守派的反对。
在需要进行维新,并且可以推动维新政策的时候,代表着大势所趋,已经到了不得不做,不得不革故鼎新,清理积弊的时刻,保守的保守不是多数,维新才是多数。
万历维新要防止保守,但主要是防止过度激进导致极端化,张居正现在就是最大的保守派头子,他对很多激进的政策都不认同,甚至连一条鞭法都否定了。
鸿胪寺的小风波,是三位激进派对东夷总督们的试探,试探下他们的能够接受的底线,事实证明,他们试探成功了。
东太几个总督府,对这次的《章程》十分满意,其实还能继续威逼利诱,争取到更多的利益。
“少宗伯说是小事,请陛下开恩宽宥。”冯保告诉了高启愚的态度,高启愚不在乎这点小事,他更看重章程签订,对大明的影响。
高启愚选择了适可而止,无论是压榨东太总督府还是鸿胪寺这三位官吏,都是适可而止,做事做绝,是在矛盾激化到不可调和的地步,显然,试探,并不是矛盾不可调和的表现。
大明廷臣们都读过斗争卷,对于斗争的范围,都有各自的理解。
章程签订,是大明开海的新阶段,这中间有多少的波折,其实都不必在意,只要能达到环太商盟的成立,就是胜利。
“就依少宗伯所言。”朱翊钧这才点头说道:“申时行在忙些什么?”
冯保仔细调查之后,才发现,申时行压根就不知道他要办环太商盟这个差事,张居正也从没跟申时行说过。
就是申时行知道,他也不在意,就是高启愚再厉害,功劳再大,首辅位置也是他申时行的。
张居正从首辅的位置离开,陛下为了保证不会发生人亡政息的悲剧,会选择一个张党上台,守护维新的成果,而高启愚被逐出了师门,这场争斗,结果早已经注定。
这种时候,申时行只要办好自己的差事,就能获胜。
申时行忙着身股制的改制,也没有兴趣去拿走属于高启愚的功劳。
环太商盟包括了大明五大市舶司、琉球、鸡笼岛的淡水镇、兴隆庄、吕宋密雁港、马尼拉港、达沃港、旧港总督府的椰海城、元绪群岛赤军山港、金池总督府、智利、秘鲁、墨西哥以及刚刚开辟的金山城。
一份船证就可通航。
这里面缺席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中转港口,倭国的江户城,也就是后世的东京都。
如果加上这个港口,那么环太商盟成员所有的船只通航会更加便利,但没有江户城。
这是大明故意为之。
不把倭国纳入环太商盟,一方面是防备倭国,防止倭国乘着这股东风死灰复燃,防备倭国的极乐教风险外溢,防备倭国的流浪武士形成更多的海寇,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维持小三角贸易的持续稳定。
倭国、南洋、大明这个小三角贸易,对大明真的真的太重要了,这是独属于大明的利益范围,大明自然不可能用这份利益去笼络东太的总督府,就是朝廷大方,大明商贾也很难答应,况且,皇帝、朝廷也不想大方。
倭国贡献了白银、倭奴、南洋姐,这些倭奴、南洋姐到南洋充当力役,生产出足够的原材料,在大明沿海地区加工成商品,供给大明本土、倭国、南洋使用。
大明的四大总督府,长崎、吕宋、旧港、金池,都是建立在这个小三角贸易的基础上,所以这个小三角贸易,是大明核心利益之一。
即便是环太商盟失败,大明可以退回来,再想办法,但近海贸易崩溃,开海就会遭遇有史以来最大挫折。
这个挫折,不亚于当年停罢官船下西洋。
其实倭人为了当年倭患付出了足够多的代价,无论是朝鲜战败,还是倭奴贸易,自嘉靖二十年愈演愈烈的倭患,倭人已经付出了血的代价,到这一步,似乎足够了。
一般而言,惩戒到如此地步,早就该有士大夫站出来,大声疾呼有伤天和了。
但是因为灭倭的政治正确在,没人愿意做这个出头鸟,为倭人说话的风险太大了,陛下会亲自动手,当街手刃。
所以只能苦一苦倭人了。
冯保让人抬来了一个新做好的堪舆图,堪舆图上盖着一个红绸布,这是这几日各地陆续奏闻,主动应征者比例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