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2节

  朱翊钧将手中捷报奏疏合上,摇头说道:“打仗,胜败乃是兵家常事,谁也不敢言必胜。”

  “高拱为首辅时,提拔极多,这案子,追查下去,怕是所有线索都指向了高拱,谁让高拱没了权呢?”

  “缉拿高拱,朝中必然哗然,人心惶惶,他们在背后给元辅使绊子,不需要太多,三五件事,言胜更难。”

  兵祸一起,刚刚恢复一些生气的大同、宣府、京畿地区,就会再次变的动荡不安,承受战争代价的是最普通的百姓,打赢了还好,打输了,百姓更苦。

  晋党是一个姻亲、同师、同乡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朋党,他们掌控了宣府、大同等重镇、京营、人事、朝中纲宪风力。

  皇帝你要杀高拱,然后再对高拱提拔之人削斥。

  皇帝你想干嘛?想造反吗!

  “这帮乱臣贼子,就是瞅准了大明元气不盈,如此无法无天!”冯保立刻补充了一句,作为宦官,每时每刻攻讦文臣,是他的天职。

  “臣以为没到那般地步,若是真的乱起来,臣亦有把握戡乱。”张居正极为傲气的说道。

  他既然敢联合冯保把高拱赶出内阁,自然是有所依仗,军、政、人事、纲宪、风力,晋党有,他也有。

  高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权势,而他张居正才是大明首辅。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摇头说道:“那么元辅先生,代价是什么?”

  “代价是大明刚刚恢复的元气,就在这党争之中,消耗殆尽,元辅既然跟朕分说此事,自然是有意息事宁人,空耗国力,非卿所愿,亦非朕所愿。”

  张居正沉默了许久才说道:“陛下英明。”

  这就是张居正在皇帝面前说自己无能的原因,他没办法在不消耗大明国力的前提下,对晋党进行全面追剿,只能在皇帝面前说,息事宁人。

  高拱其实不重要,他就是失去了权势的小老头,而朝中盘大根深的晋党才重要。

  此时此刻,张居正忽然想起了陛下注解的那句,同志、同行、方同乐的注解来,张居正甚至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那就是小皇帝居然和他都有相同的志向,让大明恢复元气,再兴大明。

  杨博太小看冯保了,冯保不仅看出来了,还把其中的厉害,都跟小皇帝说的清楚。

  张居正以为,小皇帝这番条理清楚,剖析厉害的说辞,是冯保教的。

  朱翊钧没让冯保兵发新郑抓拿高拱,就已经想到了这个局面,晋党有这么大的胆子吗?朱翊钧清楚的知道,晋党不仅有,而且还很大。

  张居正死后,正是由晋党新党魁、王崇古的外甥张四维发动了对张居正的清算,张居正十年新政,全部毁于一旦,大明最后一次自我纠错的机会,消失不见。

  杨博看人看的很准,他说张四维蛇鼠两端,就是看准了张四维的品行,张四维能为了权势投靠张居正,也能为了利益,在张居正死后,在他的新政上,捅上最关键的一刀。

  “所以,说说看,杨博给了什么条件,让元辅出面息事?”朱翊钧笑着问道。

  张居正斟酌了片刻说道:“考成法、吏部太宰天官的位置,以及杨博致仕。”

  “若是只有前两项,朕不答应,再加上杨博致仕还差不多,他可是党魁。”朱翊钧合上了四书直解,看着张居正问道:“这里面元辅占了大头,朕这个事主,受了委屈,又待如何呢?”

  杨博同意考成法、杨博让出吏部天官的位置,杨博致仕,受益最大的是张居正,那受了委屈的大明皇帝呢?

  张居正一听有些迷糊,他不确信小皇帝要什么,赶忙说道:“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于陛下之职分也…”

  朱翊钧一听张居正又要念经,赶忙说道:“停。”

  “朕要剐了王章龙、陈洪、滕祥、孟冲等一众案犯,凌迟处死,以收威吓惩戒之效,若不处以极刑,息事宁人之后,这日后怕是,歹人诸门抵法宫,寂无简察坦若素履,如入无人之境。”

  歹人诸门抵法宫,寂无简察坦若素履,是都察院总宪葛守礼要问罪冯保奏疏里的一句话,意思是歹人王章龙,出入皇宫如无人之境,直抵乾清宫,没人询问,如履平地那般的轻松。

  朱翊钧觉得不错,就直接拿来用了。

  张居正察觉出了不对,若真的是冯保教的,葛守礼今天上的奏疏,冯保如何提前得知,又告诉小皇帝该怎么说?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当仁恕治天下,仁、智、信、直、勇、刚六者,美行也,凌迟,恐有伤天和。”

  “冯大伴,取火牌印绶,命缇帅亲领缇骑六百,兵发新郑,缉拿高拱,以及满门亲眷,凡有抵抗,格杀勿论!”朱翊钧收拾好了所有笔记,站了起来,对着冯保平静说道。

  “臣遵旨!”冯保喜形于色,立刻就打算去拿火牌,空白敕书。

  “冯大伴稍待。”张居正无奈,昨天他拿来对付杨博的那一招,被小皇帝拿来对付他。

  这小皇帝说的好好的,突然说掀桌子就掀桌子,实在是不讲武德!

  张居正立刻说道:“将一众案犯凌迟,臣领三法司上奏。”

  张居正领衔上奏,骂名自然他来担。

  朱翊钧这才坐下,示意冯保不必去领火牌印绶,他看着张居正开口说道:“太医院有良医陈实功,尤擅外科解刳之术,这凌迟之事,就交给陈实功吧,在太医院,划出四进出的院子,好好收拾一番。”

  “挂匾额,解刳院。”

  “解刳院,专事凌迟乱臣贼子、不忠不孝之徒,正好,解刳之后,也能让大明医科,更上一层楼。”

  “慢慢解刳,一点点的解,一个个来,细细研究生理之奥妙,元辅以为如何?”

  现代医学建立在解剖之上,尤其擅长外科的陈实功,解刳大医官加解刳院,相得益彰。

  这些个乱臣贼子怎么都要死,为何不让他们发挥最后的光和热,照亮大明医学大道?

  张居正砸咂解刳院这三个字,面色大变,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有伤天和了。

  陛下如此年纪,为何如此的狠辣?!若是答应了下来,可不是承受一阵的攻讦,只要这解刳院存在一天,张居正就要被文官们抓着骂一天。

  张居正看着冯保,显然这些招数,都应该是冯保教的。

  冯保头顶顶着纱布,脸颊高肿,看不出面色变化,但是他也是心有戚戚,虽然已经能够接受陛下是个有办法的皇帝,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凌迟,会是这样的极刑,会是这样的以收威吓惩戒之效。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笑着问道:“元辅不肯?”

  “那倒不是。”张居正吐了口浊气,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朱翊钧笑着说道:“既然要息事宁人,今天就把解刳院立起来,明天就把案犯送进去,此案牵扯广众,宜早不宜迟,朕明天下午去解刳院观刑。”

  “臣遵旨。”张居正也没办法,这个骂名还必须由他来担,否则,陛下是万万不肯息事宁人的。

  朱翊钧在作甚?

  他逼迫张居正站队,逼张居正做些天怒人怨的事儿,逼他做独臣,逼他做孤臣。

  吏部天官的位置、考成法的推行、晋党的致仕,和张居正完全投献皇权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对于张居正而言,挨两句骂是好事,张居正日后要做的事,大抵就是那句【吾非相,乃摄也】,你摄政了,名声再好的不得了,你张居正,是打算学王莽不成?

  让张居正挨骂,是在保护他!

  解刳院建立的目的是给陈实功这位外科圣手练练手,张居正在万历十年因为痔疮手术感染而死,死的时候才五十八岁。

  陈实功在解刳院,将解刳术修炼到了大成,高低要给张居正一个惊喜。

  小刀拉大腚,给张元辅好好开开眼。

  “恭送陛下。”张居正颇为恭敬的送陛下离开了文华殿,走出文华殿之时,正中午的太阳,照在了他的身上,初春的阳光,仍然带着一股冷厉。

  他有些懵,今日这番奏对,陛下对利益交换并不抵触,陛下和他的利益交换,就像是他和杨博利益交换那般顺畅,感觉陛下就像是老油条一样。

  但是张居正切实的知道一件事,尚且年幼的陛下,和他的目标是极其一致的,那就是大明再兴。

  让大明再次伟大的路,道阻且长。

第十五章 割鸡焉用牛刀

  朱翊钧走出了文华殿的后门,从袖子里抖了抖,将两张纸递给了冯保,开口说道:“冯大伴,交给你两件差事,把这两样打造好,一件晚上要用,一件明天要用。”

  冯保接过了两张纸,看了看,是陛下在文华殿经筵时,开小差涂鸦所画,线条极为工整,还标有尺度和部分的细节,以及用途说明,一份图纸上是一支笔,一份图纸上,是一堆的刀具。

  笔的要求是细长,刀具要求锋利。

  “臣禀明太后后,亲自前往兵仗局打造二物,陛下有命,臣定当肝脑涂地!”冯保接过了两份图纸,突然跪在地上,郑重其事的见礼。

  冯保之所以突然行如此大礼,是陛下自从刺王杀驾后,第一次交待他做事,这是一种信任,能给陛下做事,那代表着他这个大珰的位置,还能继续维持下去。

  皇帝年纪幼小,但终归是会长大的。

  刺王杀驾大案发生至今,皇帝陛下先是借着李太后对冯保心生疑惑,将乾清宫太监的权力从他手中剥离;而后又利用张宏伪装,洗脱了王章龙攀咬他的嫌疑;现在更是熟练的和外廷进行了一波交换,逼迫张居正站在了文臣的对立面。

  在冯保看来,这一轮利益交换,最重要的就是逼迫张居正干出天怒人怨的大事,即便是张居正没有恭顺之心,想要和高拱一样不恭顺,也要掂量一下,能不能做到。

  解刳院是一件有违儒学核心六德,有干天和之事,却是由张居正牵头。

  张居正身负如此骂名,就不得不更多的倚靠皇权做事。

  冯保是这么认为的。

  朱翊钧却认为这间解刳院本身,才是这个案子的最大收获,毕竟解刳院可以大力推动大明朝的医学进步。

  解刳院肯定会引来无数的质疑之声,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礼乐崩坏这些词汇,不绝于耳,反对的奏疏,会如同雪花一样飘到他的御案之前。

  都交给张居正去处置便是,要是连这点反对的浪花都压不起来,他还做什么元辅。

  “张宏。”朱翊钧让冯保平身,才转头对着站在右边的太监说道。

  “臣在。”张宏本就弯着腰,往前凑了两步低声说道。

  朱翊钧笑的颇为坦荡的说道:“你跟冯大伴多学着点,你看今天冯大伴在朝堂上,怒斥葛守礼那段话,引经据典,把葛守礼那措大怼的哑口无言,这就是读书的好处,日后定要多读些书。”

  “这些个科道言官牙尖嘴利,就要在他们最擅长的领域击败他们!”

  “臣遵旨。”

  “谢陛下盛赞!”冯保脸上乐开了花,陛下两次赞他说得好,这是莫大的肯定。

  李太后那边因为刺王杀驾案,对他不再如以往那般信任,陛下对他也是多有训诫,如此下去,他这个大珰的位置,还能继续坐下去?

  下午朱翊钧准时抵达了武功房校场,开始习武,仍然是开筋、站桩,惨叫连连。

  站桩结束后,朱翊钧总觉得的自己的腿筋不停的跳,太医陈实功切脉之后,并不是什么大事,主要是因为皇帝有点胖。

  这和万历皇帝的饮食有关,万历皇帝喜欢甜食,不喜欢运动,十岁的年纪,就有一百斤左右,这站桩自然要比旁人辛苦。

  陈实功建议增加瘦肉,减少甜食摄入,减重增肌,管住嘴,迈开腿。

  朱翊钧把解刳院的事儿告诉了陈实功,这位大明外科圣手听闻,那是又惊又喜。

  他考进太医院,就是为了医术进步,在太医院三年,他把太医院的藏书看了个遍,目的已经达成,准备和李时珍一样,辞去太医院之职,云游天下在诊治中提升医术。

  正在此时,陛下给了他另外一个选择。

  惊的是惊讶小皇帝的心狠手辣,那可是活生生的人。

  喜的是小皇帝提供了一个医学进步的另外一个途径。

  陈实功很快的说服了自己,在帝制之下,王章龙胆敢刺王杀驾,陈洪作为皇帝的家奴,居然敢背主,这都是违背了礼教的十恶不赦的重罪,这还是人吗?

  既然不是人,把案犯看作是个动物便是。

  这么好的素材,给刽子手凌迟去,那不是浪费了吗?

  “陛下,要不就不要观刑了?”陈实功提出了自己小小的要求,皇帝监刑,实在是让他有些心惊胆战,血淋淋的场面,怕是要吓到小皇帝。

  朱翊钧摇头说道:“朕要是得空,才会过去看看。”

  朱翊钧在苦练下盘,李太后也听完了冯保的奏禀笑着说道:“陛下夸了你,当赏,到内帑支五十两银子吧。”

  李太后从宫婢手中拿过了一根签子,朱红色的签子上顶部有一道金箍,一根可以到内帑支取五十两银子。

  “谢太后恩赏。”冯保颇为喜庆的说道。

  皇帝不掌钱粮,没有财货恩赏,但是李太后的赏赐,还是让冯保喜出望外。

  最重要的是,这一番赏赐,宫里上下都知道,他冯保还是深受太后和陛下信任,这才是关键,有了权势,些许金银阿堵之物,那还不是轻轻松松?

  冯保对太后的奏禀,廷议部分,主要以自己怒骂葛守礼为主,讨太后欢心,是冯保的必修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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