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182节

  但没有奏疏不过夜这个规矩后,那种急迫感,立刻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处理奏疏不必过分着急,这就是一天的活儿,想什么时候干,就什么时候干,没有那种催人跑的枷锁了。

  “臣以为先生讲的有道理,陛下是齐天大圣,这奏疏不过夜就是最大的紧箍咒,念得多了,怕是要一棍子敲死唐长老。”冯保满脸笑容,他的心情好极了!

  其实陛下自己都没注意到,最近一段时间,陛下变得有些喜怒无常起来,近前伺候的宦官们,有的时候,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前几日,有个御前伺候分门别类整理奏疏的小黄门,不知为何开始打嗝,陛下当时处理了一本奏疏心情不好,只看了一眼小黄门,那小黄门立刻就不打嗝了,吓得七魂六魄只剩下一魄了。

  那小黄门后来找到了冯保,磕了好多头,连遗言都说了,生怕自己明日就被沉井了。

  冯保好生宽慰,小黄门才回了魂,过几日见没事,才安了心。

  伴君如伴虎,圣上表现出了一些喜怒无常,让冯保格外担忧,他却全然不知症结所在,无法解决。

  张居正到了通和宫,和皇帝大吵了一架,以紧箍咒做比喻,不仅给陛下解了套,还给冯保、宦官们解了套,通和宫的氛围,立刻变成了前些年的严肃活泼,庄严轻松的氛围。

  “好你个冯保,内外勾结,现在也站先生那头去了是吧。”朱翊钧轻笑了声说道。

  冯保知道陛下说的是玩笑话说道:“先生也是为陛下好,臣是陛下家奴,陛下好,万事顺遂。”

  张居正闯到通和宫,跟皇帝吵架,吵得叶向高差点跑去入厕,但张居正说的很有道理,心火亢盛则肝气郁结,必然脾虚痰湿,长期以往,失眠、烦躁必然接踵而至,那人能好才怪。

  “就怕这九章稽查法,波及无辜。”朱翊钧有些担忧的说道。

  无形的枷锁消失,九章稽查遴选,看起来很美,但伤及无辜,把一些能臣、贤臣给打压了下去或者赶出了朝廷,那就不是皇帝本意了。

  “陛下,这九章稽查,其实是二十七章,文渊阁盖了章、司礼监盖了章,陛下不朱批只盖章,如此九次才会筛选出来。”

  “文渊阁阁臣是文官之首,宦官有自己的小算盘,陛下是人君,如此筛选,但凡是这奏疏有一点用,也不至于一点用没有了。”

  九章雷霆之怒,可不是那么轻松可以触发的机制,文渊阁盖了、司礼监盖了,皇帝看过也觉得无用盖了,才算是一章。

  在冯保看来,能集齐如此九章的臣子,杀了,都是陛下宽仁。

  冯保将张居正的奏疏拿了出来,放在桌上说道:“而且这九章之法,不是只有九章,还有六章、三章,一章。”

  “一章,是吏部左侍郎申饬少说无用之言;三章是吏部自查;六章是都察院御史纠察;只有到了九章,才是到反腐司。”

  “这是一套完整的纠错制度,是先生用三年琢磨出了法子。”

  那天张居正光顾着吵架了,九章之法的细节,张居没讲清楚,这就赶忙专门写了个奏疏,请陛下核准。

  “原来如此。”朱翊钧把张居正的奏疏,仔细看完后又看了一遍,才确定了《亲政九章疏》的可怕之处,这是一整套完整的纠错办法,防的就是长篇累牍无用奏疏,空耗皇帝精力。

  其实触发一章,就已经非常可怕了,来自吏部天官的申饬,无论是谁,都要郑重对待。

  反贼走不到九章,反贼要有这种意志,他就不做反贼,而是和高启愚一样,做个能臣了。

  “有个能臣,比什么都强。”朱翊钧朱批了张居正的奏疏,情真意切的写了近百字,感谢张居正的辅佐之功。

  “黔国公府送了很多翡翠,那全紫翡翠做成的北极天枢星做好了没?做好了,就给先生送去。”朱翊钧琢磨了下恩赏,拿出了内帑里的大货。

  巨型满紫蛋面北极天枢星,重达三斤二两四钱,满紫如同玻璃一样,没有多少杂质的大货。

  这满紫无棉的大翡翠,需要两只手才能抱起,打磨的极其晶莹剔透,放在石灰喷灯下,美轮美奂,除了主星外,还有一百零八颗小的翡翠珠,都是一块翡翠上出的货。

  日后张居正家里子孙不孝,每一代从上面敲一点下来,也足够富贵一生了。

  (满紫北极天枢星)

  “陛下,这不是要给元辅的传家宝吗?”冯保低声问道,传家宝的意思是,这块北极天枢星做出来,本来就是要给张居正,不过是要等张居正百年之后赐予张家的恩赏。

  这是一张牌,现在皇帝拿出来直接赏赐了。

  “你倒是提醒朕了,把北枪上将星的也给戚帅送去,东征136星也一并赏赐下去。”朱翊钧又写了本圣旨,把另外一件相同规格的宝物,赐给戚继光。

  戚继光自然也有,文张武戚,左膀右臂,戚家传家宝也做好了,名叫北枪上将星,个头一样大,是满绿翡翠雕刻而成,配有108颗小的翡翠珠。

  除此之外,东征英豪录的136将星,也有类似的恩赏。

  “怎么不舍得了?”朱翊钧写好恩赏圣旨,笑着问道。

  “是有些不舍得。”冯保想了想,如实说道。

  如果内帑突然困难,可以把这些宝物换成白银,陛下直截了当就赏赐了出去,这些东西敲开了来卖,怎么也有一千多万银进账了,运作好一点,几千万银都有可能。

  “小气。”朱翊钧将圣旨用印,让冯保去恩赏了,冯保就是再不舍得,有了圣旨,他也必须去了。

  冯保摆出了好大的阵仗,把所有宝物放在了车上,招摇过市,甚至还专门在京师绕了一大圈,让京师所有人都看到了陛下这次恩赏的庞大规模,光是车队,就有六里多长。

  如此招摇,是为了彰显皇恩浩荡,绕了好久,冯保才去了全楚会馆和大将军府把恩赏发下去。

  “爹,这东西,得值多少银子啊?陛下如此厚赏,这日子不过了吗?”戚昌国有些呆滞的说道:“还是说陛下打定了主意,打算把天下势要豪右、乡贤缙绅杀干净?”

  “陛下要造反了吗!”

  “胡说八道!”戚继光踹了戚昌国一脚。

  戚昌国,是戚继光最出息的三儿子,今年二十七岁,锦衣卫指挥北镇抚司提刑千户,配蟒玉绣春刀,和戚继光年轻时很像,颇为魁梧。

  戚昌国不是没有恭顺之心,是完完全全被震惊到了,翡翠这东西颇为昂贵,都是论厘卖,他面前这个天枪星,三斤多重的宝石,一斤多重的纯金底座。

  底座上刻着戚继光百战之功,每一战都详细记录,戚昌国下意识的觉得,皇帝终于要举旗造反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

  戚继光摇头说道:“把东西带上,去通和宫,这么厚重的恩赏,咱家不能要,陛下也缺银子,国朝也缺银子。”

第970章 抢的哪有骗的多!

  奏疏不过夜这个规矩很好,但这规矩只适合应急。

  万历初年,国势败坏,这要求不过分,大家都要紧绷一根弦儿,可万历维新十八年了,还这么要求,皇帝就是个机器也会被累趴下的。

  张居正看着面前的北极天枢星,面色凝重,这玩意儿有点过于贵重了。

  他觉得自己那本《亲政九章疏》做得很对,但他也认为那就是日常理政的小变革,没想到皇帝直接砸了个这么个宝物,而且看黄金底座上的雕刻言辞,这本来是百年之后的赏赐,陛下居然提前发了下来。

  皇帝陛下要做甚?!

  “不行,我得去趟通和宫,感觉陛下要杀人。”张居正左思右想,觉得有点不妙,他怎么看,都觉得这是陛下要发动大清洗的预兆。

  张居正带着游守礼,赶往了通和宫。

  政以贿成,这么贵重的恩赏,足够传家数十代的富贵,陛下这个举动,更像是要贿赂文官头子和武将头子,准备动手了。

  张居正让游守礼带着宝物来到了通和宫门前,宦官领着张居正到了西花厅等候。

  戚继光早就在西花厅了,二人相互见礼,才坐下屏气凝神的等待着陛下的圣命,西花厅里有些沉默,天枢星和上将星放在桌上,阳光撒在上面,氤氲出瑰丽的光彩,让人沉醉。

  “是不是谁上了奏疏,惹了陛下不高兴了?还是又有选贡逆案发生?”戚继光打破了沉默,戎政十分稳定,前些日子的裁军,没有闹出太多的乱子,与其说是裁军,不如说是确定籍贯,放卫所军兵一条生路。

  “没有,青马桥逆案,整个京师都在应对反腐司反贪,是戎事上有哗变吗?”张居正仔细回想了最近的奏疏,最近都是些好消息,乡贤缙绅甚至愿意遵守承诺,灾年减租,连小规模的民乱都没有发生。

  “没有。”戚继光十分肯定的说道。

  简单交流后,彼此又陷入了沉默。

  “是不是要军管了?”张居正又想到了一种可能,天变越来越厉害,陛下打算掀桌子了,那肯定要跟戚继光仔细沟通细节。

  戚继光摇头说道:“不是,陛下没有圣旨,是不是陛下打算天下还田了?”

  戚继光想到了个可能,陛下念念不忘的还田,是不是打算趁着天变,实现田土再分配,怎么看,这个可能性都很大。

  “陛下最近没问还田,就浙江还田后,几个大都会有些零散的还田试行,还没到要天下还田的地步。”张居正再次摇头说道。

  天下还田的条件还不充分,陛下春秋鼎盛,也知道这事儿急不得。

  简单交流后,彼此又陷入了沉默。

  “二位,陛下宣见。”徐爵小步快走,急匆匆的走到了西花厅,入门就赶忙说道。

  张居正和戚继光跟在徐爵身后,向着御书房而去,张居正边走边问道:“徐大珰,陛下为何突然如此厚赏?”

  “元辅,咱家并不清楚。”徐爵摇头说道:“二位是国之干臣,觐见后亲自问陛下就是。”

  徐爵是真的不知道,张居正以为事情机密,徐爵不肯说。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张居正和戚继光俯首见礼,游守礼和戚昌国放下了天枢星和上将星后,选择了离开,陛下要和大臣谈事,他们俩不方便听。

  张居正连续问了四个问题,询问皇帝此举究竟为何。

  “先生、戚帅,朕如此厚赏,其实是因为朕没钱了,朕没想到丁亥学制、驰道会这么贵,内帑还要继续收蓄黄金,内帑没银子了,但丁亥学制和驰道还要继续。”朱翊钧示意二位不必慌张,他不是要造反。

  “请陛下收回宝物,如此厚赏,臣等无法担待。”张居正脸上写满了问号,丁亥学制和驰道,每一件都很贵,内帑没钱这是预料之中的事儿。

  这内帑没钱,还把宝物赏赐了出去,那不是更没钱了吗?

  陛下这个行为,根本说不通。

  “先生、戚帅,正因为没钱了,朕才厚赏。”朱翊钧示意张居正稍安勿躁,他也没有故作高深,笑着说道:“只有先生和戚帅收下了,这些一文不值,不被认可的漂亮石头,它才值钱。”

  “嗯?”戚继光一愣,有些明白了皇帝的打算,皇帝陛下是打算捞钱了!

  张居正、戚继光,大明的文武大臣,皇帝如此恩赏,才能让天下势要豪右、富商巨贾、乡贤缙绅都认可这些漂亮石头,真的值那么多的银子。

  皇帝在给这些漂亮石头赋予更多的交换价值,而这次的东征英豪大规模恩赏,就是一次最好的机会!

  天枢星、上将星之外,还有135人的恩赏,再加上东征九胜,漂亮石头有故事,才能更加值钱,否则不能吃不能穿,几乎没有什么使用价值的东西,凭什么那么贵呢?

  张居正和戚继光互相看了一眼,从彼此眼神中浓郁的担忧来看,陛下没钱了这个理由,显然没能说服两位重臣。

  他们不觉得陛下只是打算捞钱,他们还是坚持认为,陛下要杀人,而且要杀好多好多人。

  “朕自己斗不过势要豪右、乡贤缙绅。”朱翊钧摇头说道:“光是朕用,他们不认,只好和过去一样,把先生和戚帅拉过来,跟他们斗了。”

  朱翊钧对朱翊镠说,一旦皇帝,朝廷,斗不过地方豪强,就会立刻马上和豪强联手,对下压榨。

  到了王朝末期,朝廷的核心利益,就不再是调节各阶级矛盾,保证地方没有大规模民乱了,而是财税,保证朝廷财税,保证自己的存续。

  比如东汉末年卖官鬻爵的汉灵帝;比如唐朝末年朝廷和藩镇心照不宣的默契;比如宋朝的不设田制,南宋扑买官田;比如大明末年的征三饷。

  大明征三饷是为了征辽,到了鞑清,这征三饷还在收,而且一直收到了鞑清灭亡。

  朱翊钧单打独斗,是斗不过势要豪右、富商巨贾、乡贤缙绅的,他这个皇帝说这东西值钱,这东西就值钱了吗?

  虽然这些翡翠,正在逐渐被势要豪右、富商巨贾们所接受,但朱翊钧打算人为干涉一下,人为拔高一下翡翠的价格,把之前内帑攒的所有翡翠,都放出去换成银子。

  就像当初大布帛币的精纺毛呢一样,放出去狠狠收割一波大明境内的白银。

  翡翠这东西,毕竟漂亮,加工的越好越漂亮,哪怕是之后价格回落,朝廷又有了一个稳定的财源,现在东吁境内的翡翠产地,全都被黔国公府所占领,稳定开采。

  这东西在东吁、在云南和在腹地,都不是一个价,朝廷就可以利用这些赚一点差价了,长期来看,也是个一年数百万银毛利的大买卖。

  朱翊钧没有隐瞒张居正和戚继光的意思,把自己的计划仔细说了一下,谁有银子就赚谁的银子!

  “这天枢星和上将星,就算是提前给先生和戚帅的分红了。”朱翊钧指了指那两个巨大的翡翠,说明了自己为何把传家宝提前赏赐了下去。

  “白银堰塞严重,的确是得拿出点势要豪右、富商巨贾们认可的东西,才能把这些白银从大都会抽出来,送到驰道和丁亥学制之上。”张居正的话多少有点心不在焉。

  白银在大都会空转的问题,会得到一些缓解。

  “先生策多计灵,有没有办法从根上把这大都会白银堰塞给解决了?”朱翊钧坐直了身子,有些无奈的说道:“白银流入中原这么多年,最起码也有三亿两白银,其实基本可以满足商贸所需,但白银都在空转。”

  “臣计穷也。”张居正无奈,摇了摇头,他真的没什么灵丹妙药。

  戚继光想了想,低声说道:“陛下,要不把这些势要豪右、富商巨贾家里的子弟们,都送到乡下去?这样一来,他们的白银,不就到乡野之间了吗?”

  “咦,这是个好主意。”张居正乍一听立刻说道,他对着陛下说道:“容臣缓思。”

  张居正越想越觉得戚继光这个主意好,好得很!

  “陛下,族谱这东西究竟谁捣鼓出来的,确实好用。”张居正目光炯炯的看着皇帝,又看着戚继光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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