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173节

  暗箭明枪皆成空,凛然正气破贪枷。

  “真的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朱翊钧看完了这奏疏,摇头说道,这个孙奇逢死的一点都不冤枉,一干案犯已经移送京师。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已经有了初步的判决,被捕之人,首恶斩首示众,其余从犯流放吕宋,一概不留。

  “副帅这个还田,可谓是点睛之笔。”冯保提醒陛下,李如松还有一个功劳,还田。

  乡贤缙绅不怕皇帝来杀头。

  你皇帝杀了大宗,还有旁支,杀了旁支还有大宗,你杀了大宗和旁支,还有别的乡贤缙绅之家。

  乡贤缙绅就像是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草一样,一茬又一茬。

  乡贤缙绅最怕的事儿是还田,这一还田,容城县六七十年,不会有乡贤缙绅,只会有粮长、里长。

  “而且副帅这一还田,就让这乡贤缙绅和官吏离心离德了,日后那个官吏想要对抗王命,乡贤缙绅恐怕不答应。”

  “若引来了雷霆之怒,这官吏事后还是官吏,这乡贤缙绅却没了立根之本。”冯保再次赞叹这一妙手。

  还田简直是妙手中的妙手,点在了最最关键的地方。

  地方官吏和乡贤缙绅在对抗王命上,就有了巨大的分歧,你官吏为了自己的目的,要跟朝廷对抗,我乡贤缙绅世世代代的积累,变成了一场空。

  这乡贤缙绅再执行官吏的命令,就要思虑清楚后果了。

  为虎作伥,难就难在老虎和伥鬼一条心,这一还田,弄得老虎和伥鬼都互相戒备了起来。

  朱翊钧拿着奏疏,摇头说道:“有没有可能,李如松没想那么多,他就是想积累一点还田经验,若是日后真的要军管,防止手忙脚乱?”

  李如松这个人,性格非常简单,他读了很多书,但终究不是读书人,他想的没那么复杂。

  要用李如松,一定要想方设法克制李如松的脾气,他脾气上来了,对面四万倭寇,他三百人都敢冲锋过去。

  李如松之所以要还田,其实是怕百姓乱起来,执行还田,就是为了让百姓忙起来,顺便给他们好处,安抚百姓不安。

  冯保左看看右看看,看叶向高不在,才低声说道:“他就是想不到这些,才让人安心。”

  李如松要是能想到这些,对政事有如此敏锐的嗅觉,那才让人不放心。

  一个武功赫赫的将领,还工于心计,对政事有热情、有办法,用到边方开拓是极好的,但用在京营总兵的位置上,就有些危险了,尤其是对皇帝本人而言。

  李如松可堪京营总兵大任,京营后继有人。

  “徐成楚已经赶到了武昌府。”朱翊钧拿起了第二本奏疏。

  徐成楚落水的风寒还没有好,再出发后,又在开封府停留了三日看病,未等痊愈再次南下,已经赶到武昌府。

  这一路上车马劳顿,极为辛苦,到了武昌府,徐成楚就又病倒了,武昌府的医倌诊断,已经从风寒到了肺炎。

  肺炎在这个年代是要人命的东西,徐成楚如果在容城县多休息几日,病情不会加重到如此地步,但他没有休息,没有养病,这症状就已经很严重了。

  朱翊钧下旨徐成楚好生养病,再加上大医官的救治,有老卤水,肺炎还是可以救治的,徐成楚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武昌同知的族弟请孙奇逢阻拦徐成楚,目的就是要给湖广地面争取销毁证据的时间,徐成楚晚到一天,就多一天时间的遮掩。

  这也是为什么徐成楚昼夜疾驰,风寒没好也要南下的原因。

  朝廷不查办的时候,每个人手里的证据,就是互相牵制的重要手段,朝廷查办,这些彼此牵制的手段,就成了催命符。

  拖一点时间,一些个要案就可以遮掩下去,就是缇骑手眼通天,依旧查不到什么。

  窝案已经爆发,地方衙门想的是减轻罪名,这个时间,就是比快。

  “舍生取义,取义成仁。”朱翊钧面色极为复杂,他知道徐成楚骨鲠,但没想要能硬到这般地步,连命都不要了。

  根据陈末送到京师的塘报,这徐成楚让陈末把他的尸体带到武昌府,陈末多次劝徐成楚休息,他自己前往,徐成楚也不肯休息,因为他徐成楚才是朝廷命官。

  人可以死,案子必须办,我可以死,你们给我陪葬,这就是徐成楚的决心。

  朱翊钧有些动容,这些臣子,拼了命要维护的,不仅仅是他老朱家的江山,还有天下的秩序。

  “朕反思了一下自己。”朱翊钧拿着徐成楚的奏疏,摇头说道:“朕就不该廷议,就该在收到塘报的时候,立刻派出京营。”

  朱翊钧出兵了,派出了京营,但他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决绝,不够果断,他觉得自己有些优柔寡断了些。

  朱翊钧每天都会复盘一下今天的决策,每月都要做一遍总结,每年初一要祭祀太庙,把过往一年的事儿,跟那些个画像絮叨絮叨,也是对过往的复盘,查漏补缺。

  这次,皇帝觉得自己不够果决。

  “陛下,臣倒是觉得,还是在文华殿上廷议为好,这戎事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冯保倒是不觉得陛下的决策有什么失误的地方。

  徐成楚是个好人,真清流,是和海瑞一样的骨鲠人物,但天下事儿,不是光靠清流就能做成的。

  显然海瑞就很清楚这一点,要不然当初海瑞为陛下神剑反腐,早就把王崇古反了,还能让王崇古做文成公?

  政治这东西,从生下来就是肮脏的。

  这天下也从没什么权谋,体面的时候,你野马分鬃,我白鹤亮翅,互相推手借力打力,不体面的时候,指责某人是坏人,是反贼,撕破脸抓人!

  这朝堂权谋,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鸿门宴那点事,请客、杀头、收下当狗,只不过过程稍显复杂一些而已。

  在冯保看来,皇帝可以是个恶人,可以暴徒,甚至可以嗜杀成性,但,唯独不能是个好人。

  好人就会跟海瑞、徐成楚一样,做事束手束脚,甚至还有巨大的生命危险。

  “陛下,现在没人敢再对徐御史动手了,甚至他们盼望着徐御史赶紧好起来,千万不能死,因为徐御史真的死了,陛下的雷霆之怒就该到了。”冯保又仔细斟酌,说了一番不太好懂的话。

  徐成楚敢舍生取义,是因为他清楚的知道,他舍生可以取到义,这是可以确定的。

  陛下绝对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借他的死,将反腐彻底贯彻下去,徐成楚追寻的公平、正义可以依靠皇帝实现。

  可是陛下又能依靠谁、期盼谁去实现追寻的彼岸呢?

  陛下只能依靠自己。

  “陛下,费利佩年老昏聩,糊涂事做了很多,陛下就说:愤怒之下做的决策,会让人后悔终身,没有人可以例外。”冯保有补充了自己的意见。

  他作为内相,个人认为,圣君英主不应该在愤怒的情绪下做决策,那是把国事当儿戏,而且很容易被大臣所利用。

  三思而后行,不是一种怯懦、软弱,更不是优柔寡断,最重要的是三思之后的行。

  陛下三思后出兵了,这才是关键。

  出兵不是一时激愤的抉择,而是反复权衡利弊之后才做出的抉择,相比较暴怒出兵,文华殿廷议后出兵,更具有威慑力。

  暴怒出兵是皇帝激愤,是胡闹,文华殿廷议后,朝臣们也支持出兵,代表了皇帝和朝廷的双重意志,这才是对官僚们最大的震慑。

  皇权和臣权在这片土地上斗了几千年了,皇帝也不是为所欲为的,这种廷议出兵,代表着皇帝和大臣们形成了反腐的共识。

  “你的意思是,群体决议,是对付克终之难的最好手段?”朱翊钧思索了一番,笑着问道。

  冯保思索再三,摇头说道:“难说。”

  费利佩有个国务委员会,那是他爹留给他的重要遗产,费利佩把国务委员会解散了三次,前两次是为了金债券演的戏,最近这一次,是费利佩独断专行。

  群体决议,对付不了克终之难,一个皇帝的威权,在执政的过程中会不断加强,越是明君圣主,威权越重。

  万历十八年,陛下的‘朕意已决’,已经没有人敢反对了。

  克终之难这个难题,只能交给陛下自己去解决了,别人真的帮不上忙。

  朱翊钧没有在这件事上多纠结,拿着一本奏疏,说道:“户部请复祖宗成法。”

  张学颜领户部,请命复洪武成法,营造官仓、卫仓、常平仓、义仓,积蓄粮米,赈济灾荒。

  洪武二十六年四月,朱元璋下旨:朕尝捐内帑之资,付天下耆民籴粟以储之,正欲备荒歉,以济饥民也,凡遇岁饥,则先发仓廪以贷民,然后奏闻,著为令。

  朱元璋在洪武年间多次发内帑,建立四仓赈济灾荒,如果遇到灾年,允许地方官先发仓廪赈济,再奏闻朝廷。

  先发仓廪赈济,再报闻朝廷,这一定程度上滋生了贪腐,多少府库粮仓都被灾荒给掏空了,但同样,一旦真的有了灾祸,谁弄出流民、饥荒,谁就掉脑袋。

  为了不掉脑袋,四仓在永乐之后,就慢慢和开中法一样被彻底败坏了。

  现在天变来了,把祖宗成法收拾收拾拿出来直接用。

第964章 秋风哭,秋雨啼,人间多苦楚

  现在,全天下的官吏都不希望徐成楚有事,希望徐成楚尽快康复,把案子尽快办完。

  该杀头杀头,该抄家抄家,该流放流放,赶紧把驰道贪腐窝案办完,回京复命,在漫长的史料里,留下臣子舍生取义以报圣明天子的美名。

  别闹了,闹得够大了。

  徐成楚遇袭,皇帝派出京营,若是徐成楚死在了武昌府,那皇帝要干什么?!反腐的烈度会上升到什么地步?

  官吏们不敢想,根本不敢想,一想就怕的要死,所以,只希望驰道贪腐窝案尽快结案,不要再节外生枝。

  徐成楚之前跟陈末说,谁闹得乱子越大,朝廷里,利益不同的山头们,为了稳定,就会向闹出大乱子的一方妥协。

  徐成楚以死相逼要玉石俱焚,是闹乱子,皇帝派出京营到容城,也是闹乱子,而且闹的动静和阵仗,比谁都大!

  秩序在斗争中,因多方利益不断妥协而诞生。

  南京振武营、杭州罗木营发了狠,哗营之后,给妻室月粮这规矩就算是彻底立下了;

  江南奴仆操戈索契,这废除贱奴籍制就立刻马上推行了下去,甚至不用皇帝催促;

  宁都、瑞金、宁化三县佃户闹出了田兵之乱,乡贤缙绅就愿意立契,变得规矩了起来,不收年节,甚至愿意灾年减租了;

  官厂匠人下山,王崇古立刻就从人人喊打的聚敛佞臣,变成了人人称颂的文成公;

  不闹,没人知道你的委屈,不闹,没人知道你的愤怒,不闹,没人知道你的怒火。

  委曲求全,除了换来屈辱,什么都换不到。

  关于户部复祖宗成法,设立四仓赈济的奏疏,很快得到了廷议的批准。

  天变来了,不想被百姓们把天下给掀了,就得执行,这件事不是一件小事,是应对天变的一部分,考成设限是五年。

  相比较京广驰道窝案的激烈冲突,京察反腐,是水到渠成,没有闹出什么动静,就完成了对申时行等人的审查,只有些不用上秤的小事,大约和谭伦在朝日坛咳嗽一样。

  不上秤四两重,上了秤,千斤打不住。

  反腐司也不是什么事都要上秤,反腐和稽税一样,都是需要成本,今天把申时行、王希元、李乐等人的小事上秤,日后这个标准的小事,全都要计较,反腐司就是有再多的人,也忙不过来。

  小事上秤,那才是对反腐国策的倍之。

  “父亲,叔叔要去天边了吗?奶奶哭了好久。”朱常治在父皇考校功课后,询问父皇皇叔的去向。

  朱翊钧点头说道:“嗯,此去水程两万里。”

  “父亲,是不是我以后,就再也见不到皇叔了?”朱常治年纪还小,听水程两万里,不知道有多远,到天津州才200里,两百倍到天津的距离,这距离真的太远了,远到朱常治完全没有那个概念。

  朱常治忽然对生离死别这个词,有了如此真切的理解,那个总是有很多歪主意、甚至有点坏的叔叔,突然,就再也见不到了。

  “嗯。”朱翊钧没想到朱常治会这么问,沉默了许久许久,才给了一个肯定但不那么明确的回答。

  李太后反对,她自然要反对,就藩东太平洋的金山城,这一去,跟死了没什么区别,她作为母亲,已经用了自己所有力气去反对,但终究是答应了。

  潞王不能不去,不仅仅是潞王,还有这些皇嗣们,他们都要出海就藩。

  “说再见,再见何其难,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朱翊钧揉了揉朱常治的总角,略微有些感伤。

  多少人,已经不知不觉中,见完了人生的最后一面。

  孩子对皇叔的感情还很淡,但朱翊镠从小就跟在朱翊钧的身后,撒尿和泥流鼻涕,李太后不舍得,朱翊钧何尝舍得呢?

  “那为什么,要叔叔去那么远的地方呢?”朱常治感受到了父亲的感伤,有些疑惑的问道。

  “奶奶之所以答应你叔叔就藩金山,是因为你叔叔对奶奶说:若是让我守着藩禁做一辈子的废人,我宁愿去死,你叔叔自己选的远赴金山,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摆脱藩禁。”朱翊钧回答了这个问题。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从小跟着朱翊钧长大的朱翊镠,不肯自己以后的日子里,只有王宫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天空,那太窒息了。

首节 上一节 1173/1257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