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成楚的判断,是对的。
“陛下,让副总兵李如松带领一个骑营前往容城县,提刑千户彻查青马桥坍塌事。”戚继光听了半天,派兵的事儿,没人提出来他提了出来,这是他总督反腐司事的态度。
反腐是陛下的圣意,大明京营就要保证圣意被不折不扣的贯彻下去。
“戚帅,此时调动缇骑,恐怕人心难安,徐御史讲的很明白,最重要的是反腐窝案一查到底。”礼部右侍郎李长春听到戚继光要派兵,有些吓到了,赶忙出来劝解。
“李如松之前就带着骑营在保定府祁州闫家大院镇守过,通过雷霆手段迫使其他圩主主动拆除圩墙。”戚继光提醒李长春,这又不是京营第一次派出镇守,没必要惊慌。
保定府自俺答汗入寇后,保定府有了604处圩寨,豪强拥兵自重,州县政令不通,就成为了修驰道的阻力,当时有230家圩主主动拆除了圩墙,朝廷不派兵强拆圩墙,这230家就是叛徒,就是人人喊打的目标。
戚继光看着李长春说道:“少宗伯,青马桥坍塌,不是意外,是奔着徐成楚一行人去的,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我认为这次完全达到了京营派出的前提:对可能失控的地方,直接武力干预。”
“戚帅所言有理。”李长春叹了口气,他是温和保守派,几乎所有事儿,他都力求所有人都体面,但这件事正如戚帅所言,不是意外,就是奔着抗命去的,这些人不体面,那就不能怪朝廷不体面了。
其实李长春反对的原因也很简单,京营派出后,真相就不重要了。
和稀泥,桥塌了是意外,真相不重要;严加处治,桥塌了是反贼作乱,真相也不重要。
这世间事,似乎就是这么奇怪,真相似乎从来都不重要,立场才重要。
李长春忽然想起了在浙江做巡抚的侯于赵,这个家伙,全靠立场去断案,看起来有些不分青红皂白,但是百试百灵。
“陛下,臣附议。”张居正见左右没人说话,表达了自己的明确的态度,张居正从早上开始就阴沉着脸,冷的吓人,戚继光一说动武,张居正立刻赞同。
“臣附议。”凌云翼没有任何犹豫的说道:“一群逆党,杀之又如何!就地将容城县衙、乡贤缙绅全部拿下。”
“臣附议。”大司徒张学颜倒是无所谓,京营派出一个京营,其实没多少钱,朝廷没有权威,根本收不上来税,如此逆党,派一个骑营,已经非常非常保守了。
“臣附议。”被人寄予厚望的沈鲤,没有出来阻止京营派出,他看着廷臣们说道:“这不是意外,本来徐御史一行人是乘驰道南下,却因为容城县驰道修缮,只能改为官道,才出的意外。”
沈鲤是礼部尚书,礼法这东西很简单,仁义礼智信为五常之道,是做人最起码的道德准则,沈鲤不能睁着眼说瞎话,这次根本不是意外,驰道破坏在先,青马桥坍塌在后。
当阁臣们表达了一致意见后,廷臣们的态度变得统一了起来。
“李总兵以为呢?”朱翊钧看向了李如松询问他的意见,作为副总兵,他要跟着戚继光一起廷议。
“臣奉旨办事!”李如松俯首说道,京营的态度一贯如此,哪怕廷议结果不是派出,皇帝下旨,他也会去。
一秒六棍不是忠诚的极限,只是一个反贼身边只能站六个人。
陛下对军兵的态度有目共睹,现在京营因为畏惧流言蜚语不肯回答,日后谁还愿意振武强兵?
一年俸禄十八银,膏火费六银,顿顿有肉,餐餐有补,万历十三年,额外增发妻室月粮四斗米,若有子则再给两钱银,有三子女,再给两钱银,京营有振武三级学堂,可以上振武大学堂,死后有殊荣,太子扶灵柩祭祀天地安葬。
李如松认为,京营是否派出,就不该拿到文华殿廷议,这帮文臣除了和稀泥,什么都不会做,陛下圣意独裁就是!
大明的文官用人朝前,倭患肆虐,把军兵当人看,倭患平息,把军兵当倭寇整!
杭州罗木营为何哗变?为何浙江九营接连响应?为何应天府连番数次削减振武营军饷,甚至把妻室月粮给停了,激起了振武营兵变?
朱翊钧示意冯保宣旨,并且把调兵火牌交给了李如松。
圣旨念完后,朱翊钧又特意叮嘱道:“到地方后先发安民公告,若是矛盾激化,就让墩台远侯拉大栅栏隔绝街道,让百姓在家不得外出,不得参与制造骚乱,不要听信鼓噪。”
“不要肆意枉法,对躲于家中百姓不要出手,但不听劝告,执意上街鼓噪声势者,不必手下留情。”
“骑营派出,一日给三分银,归营之后,额外给十月俸。”
“臣遵旨!”李如松再拜,领圣旨调兵火牌,转身离开了文华殿,前往北大营调兵去了。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但朕今日不遣京营军兵前往,徐成楚南下执行王命,必不顺利,反腐乃国朝大事,势在必行。”朱翊钧对着廷臣再次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作为皇帝,对于戎事一定要慎重再慎重,能不轻易动武,就不要动武,但这次不得不调兵前往。
因为如果他这里没有反应,真的把青马桥坍塌定性为意外,不光是徐成楚会非常危险,这反腐事,就到此为止了。
多少双眼睛看着,等待着看皇帝的反应。
申时行出班,俯首见礼说道:“陛下,为何是在容城县,臣本来以为会在湖广,毕竟案子在湖广,可是徐成楚在容城县就遇袭了。”
“显然,京广驰道窝案,不仅仅在湖广,还在河南,在北直隶,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果徐成楚到了武昌府遭遇到了这些破事,还能说句朝廷法网过密,才有了对抗,这在容城县就出事了,显得十分怪异。
申时行认为,这十二案就是层窗户纸,真的捅破了,里面还有事。
“臣以为,调兵容城,理所应当!陛下,显然有人不想朝廷真的在驰道反腐。”王家屏出班俯首说道:“陛下,臣还记得文成公旧事,宣大长城,如果这次朝廷退让,恐怕日后,朝廷扔多少银子,都修不出驰道了。”
王崇古在宣府大同做总督,拿了朝廷二百多万银子,长城鼎建,一点没修。
王家屏的意思很简单,日后朝廷还修不修驰道?修,就调兵,不修了,就不必调兵了。
这次不严加处置,驰道造价只会越来越贵,贵也就罢了,修都修不出来,才是最可怕的事儿。
“文成公旧事不必再提。”朱翊钧看着廷臣说道:“既然已经调兵前往,就势必做到雷厉风行。”
做之前想明白,一旦决定要做,就不要反复,一以贯之,这是朱翊钧做了十八年皇帝,实践中明悟的做事道理,反反复复犹犹豫豫,一事无成。
更不要美化自己当初没有选择的那条路,每条路上都有它的荆棘和风雨,那些美好,只是未曾踏足的幻想罢了。
“臣等遵旨。”张居正领群臣齐声说道,在文化殿门里,吵翻天都可以,但是出了门,决策就是决策。
“有件好事,大明前往东太平洋的使者带回了好消息,墨西哥、秘鲁、智利总督已经答应,明年春天前来大明,协商环太平洋商业联盟之事。”朱翊钧等群臣各自回到座位,才宣布了一件好事。
这几个东太平洋的总督答应了大明的邀请,这次前来,自然要承担一些风险,但环太商盟完全值得冒险。
凌云翼左右看了看,平静的说道:“早死晚死,和死在谁手里的区别罢了。”
此言一出,文华殿里一片安静,凌云翼的话揭露了个事实,大明既然选择了开海开拓,大明就和这些总督府有了根本上的冲突和矛盾。
第962章 锐卒来了,青天就有了!
“陛下,臣愚钝,这些总督们为何肯来?”礼部右侍郎李长春有些疑惑的问道。
凌云翼一语道破,大明和东太平洋各总督府有着根本矛盾,生存性的矛盾。
当西班牙本土式微的时候,东太平洋各总督府如何保证自己的存续,就变成了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凌云翼看得出来,阁臣们看得出来,廷臣们也看得出来,甚至一个了解开海态势的商贾,都能看得出来。
东太平洋总督府的总督们,也都是历经各种磨难才走到了总督的位置上,他们就看不出来吗?
觉得别人愚蠢,才是最大的愚蠢。
“因为在他们心中,有一个远比真正大明美好数倍的虚妄大明存在,即便是大明都不可战胜的虚妄大明。”朱翊钧回答了这个问题。
大明很好,在这个枪炮、火药、病菌、杀戮合理的年代里,追求道德崇高的大明,拥有一定秩序,律法可以得到执行的大明,真的很好,但大明并不完美。
可是在泰西人眼里,大明那些不美好,看不到,他们从使者商贾口中了解到的大明,过于完美了。
对于总督们而言,他们来到大明并不用担心安全问题,谈的不好,也不会被大明直接杀死。
因为有一个叫做鲁伊·德的使者,在文华殿上,冲撞了皇帝陛下,皇帝并没有过分为难,甚至鲁伊·德为马六甲城殉葬后,还被厚葬,皇帝专门找人调查,把他的生平补记在了墓志铭上。
大明斩首了西班牙特使索伦,是因为索伦贩卖阿片到大明。
这是道德崇高,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都被束手束脚,皇帝杀人,居然还要有充分的理由!
其次,总督们他们本身都是海盗,掠夺者的身份,他们想的很明白,捞够了,就跑到大明居住便是,从琉球国王,到倭国国王,大明都允许总督们,以贵人的身份继续生活。
菲律宾总督府被大明攻破后,这个总督府并没有消失,至今仍然保留在棉兰老岛的达沃城,只不过更像是个贸易办事处,负责沟通大帆船停靠船引等事。
大明不会对肉食者们赶尽杀绝,陛下要,那就给了便是,总督们未尝不能到大明做个富家翁。
这就是朱翊钧说的,这些泰西人心里,有个比大明美好数倍的虚妄大明,连真正的大明都不可战胜。
琉球国王到倭国国王的确可以以贵人的身份继续存在,但不需要三代,都会绝嗣,甚至不用皇帝亲自去做这个恶人。
“陛下圣明。”李长春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后,恍然大悟。
“还有个好消息。”朱翊钧看着群臣继续说道:“绝洲(澳洲)金池总督府和大铁岭卫在绝洲的西北,发现了大量的银矿,目前初步探明,如果稳定的话,年产三百万银到四百万银。”
关于绝洲西北平原的银山,早有传闻,这次是正式确认了银山的存在,并且大明打算开发银矿。
白银对大明很重要,黄金宝钞、吕宋铜钱都是对白银的补充,是补充流动性不足,白银才是大明的主要货币,而且在未来很长时间内,白银都是主要货币,大明获得的白银越多,钱荒对大明的影响就越小。
这的确是天大的好消息。
“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张居正带着群臣恭贺陛下,开海又有了新的进展,而且是非常关键的进展。
大明开海,就是为了去找白银的,找了十八年,终于找到了一个产量丰富的银山。
“陛下,臣以为,相比较英格兰,还是西班牙更加可靠些。”沈鲤代表礼部,说起了一件事,关于西班牙友邦降级的问题。
对于是否把西班牙从友邦名单上踢出去,朝廷的分歧很大。
一方面年老昏聩的费利佩,最近的确做了很多让彼此不愉快的事儿,另一方面,西班牙已经是泰西番夷里最像人的,至少比英格兰人要强得多的多。
“西班牙即便是从日不落帝国衰弱下去,不再是日不落帝国,道德上依旧要高英格兰一等。”沈鲤也没有隐瞒礼部反对降级的原因,那就是道德。
道德这玩意儿,没有明确定义,甚至沧海桑田,还会有变化,但依旧有底线和标准。
时至今日,昏聩的费利佩也没有颁布私掠许可证,只是利用海盗报复了一下英格兰人,即便是允许私掠船停靠补给,也不允许私掠船交易私掠货物。
私掠船上又不是全都是抢来的货物,还有一些各地的特产,是合法商品。
在礼部看来,西班牙即便是没有了日不落的荣光,依旧是一个值得交往的国家,一个用了一千年时间进行再征服运动,幽而复明的国家,和大明有很多的相似之处。
在大明眼里,西班牙是少数不多完成了国朝构建的国家了,可以上桌。
“既然东太平洋的总督们答应来大明,那就暂时不降级了,如果环太商盟成立,运转良好,就不必降级。”朱翊钧思索了一下,认可了礼部的想法。
关于兰奇洛特向倭国输送硝石和费利佩派人刺杀剑圣马尔库斯之事,大明索要的赔偿,就是环太商盟。
费利佩变得昏聩了起来,这一点是大明和西班牙关系急速下滑的主要原因,可以等等看,看费利佩死后,这种关系是否可以修缮。
“臣等遵旨。”沈鲤、高启愚、李长春出班俯首领命。
陛下对西班牙有了考成,一旦西班牙破坏环太商盟的成立和稳定运转,那么西班牙将会从友邦地位降级,如果西班牙没有,或者无力破坏环太商盟的运转,那就仍然保留友邦地位。
高启愚并没有归班,他俯首说道:“陛下,臣有奏疏。”
高启愚上了一本很长的奏疏,关于极乐教的奏疏。
高启愚真的去过倭国,对于极乐教的起源、发端、壮大到现在的浩浩荡荡,他有着大明士大夫所没有的认知,他亲眼见过。
他长时间和长崎总督府、大阪湾守备千户所沟通,详细的剖析了极乐教的教义,并且给出了一个结论。
极乐教必亡。
高启愚见陛下看完了奏疏,才端着手说道:“纵观寰宇之下,宗教、政治、文化、社会各个阶级、各个集体,无论何种方式的斗争,都有相互的妥协,在宗教中,表现为宽恕和救赎。”
“当一个人,从反对者、异端的身份,转变为拥趸身份的时候,宽恕和救赎就会得到展现,宗教里叫做皈依,政治上叫做归化,比如归化城的三娘子,愿意遵从王化的北虏,老挝的刀揽胜和刀示恭等。”
“但极乐教没有妥协、宽恕和救赎,无论迫于什么样的原因,当你转变身份和阵营,也就是投降的时候,极乐教只会要求你反思,反思,反思!”
“无论多么信誓旦旦、痛哭流涕的表达了自己过去的错误,极乐教徒也只会要求反思,更加强烈的、更加深刻的、更加悔恨的展示你的反思,并且为这些反思行为,付出更多的代价。”
“投降本身是为了减少要付出的代价,是为了止损,比如丰臣秀吉签署了《京都条约》,换来了大明的撤兵,大明只占领了矿区,没有消灭他的幕府,投降是为了减少付出代价和止损。”
“但是极乐教不是如此,他们只强调差异,只塑造对立,不追求任何的和解和共存。”
高启愚用俗文俗语完整的叙述了极乐教必亡的逻辑。
投降极乐教的结果,就是不断的自我反思,不断的付出代价,不断的自我削弱、自我惩罚,投降也要继续付出代价,不能止损,那为何还要投降?
倭奴虽然失去了世俗的欲望,但是换到了干活就能吃饱饭的权力,这对倭奴而言就是止损了。
但是极乐教,不允许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