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160节

  从夏商周起,至大明,对四夷的王化从未停止过,相比较海外总督府,云南当年的条件更差,交通不便,烟瘴之地,苗、彝动辄千年,比现在海外开拓难度高了不止数倍。

  但今天,六诏遗民皆诵孔孟,三宣子弟尽习衣冠。

  黔国公府想脱离大明,云南人第一个不答应,只会觉得黔国公府疯了。

  大明对海外总督府的扶持,绝非口惠而不实,是完全参详了王化云南的历程,制定的种种政策,如果海疆生了二心,那大明完全有充足的理由去吊民伐罪。

  其三:血脉相连,诸藩命脉悬系天朝。

  吕宋万顷铜山,非天朝工坊熔铸,则顽石何异?大铁岭卫之矿,非神州巨舶转运,则积野徒成丘墟;至若金池莽原,欲辟沃野千畴,其犁锄必仰腹地之锻;譬若婴孩赖慈母,枝叶附乔木。

  离根本则生机立绝,此乃造化所定,非人力可移。

  第三方面的差别,则是大明对海外总督府的羁縻,在经济上更加稳定,总督府的产业,都是长在大明产业的基础上。

  大铁岭卫那些个铁矿,除了大明能吃得下,没人能吃得下,大明不吃,这些铜铁料,和顽石没什么区别,枝丫离开了根本,生机断绝,这是自然之理,大明的海外总督府,绝没有自杀的道理。

  这三方面有差别,不代表大明可以高枕无忧,礼部提出防微杜渐六法,来减少海外总督府的离心力。

  一曰:设巡检,察吏治而通详民情;二曰:兴文教,庠序之教化夷为夏;

  三曰:专市舶,定贸易之定策互惠;四曰:行更戍,军兵三年轮替更戍;

  五曰:封宗室,择贤王镇抚固藩屏;六曰:严贪墨,凡朘剥过甚者不宥。

  礼部对海外总督府的期许是‘车书共道,夷夏同风’,如果能做到这种地步,则:金瓯之外,永无离心之土;日月所照,皆是效顺之民;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日月共辉,金石永固。

  “很好,就依大宗伯所言。”朱翊钧仔细阅读了奏疏后,朱批了这本奏疏。

  沈鲤这本奏疏,就是日后大明统治海外总督府的总纲常了。

  廷议讨论了雨季提前、绥远驰道扩建、京广驰道营建、裁军强边、海外总督府羁縻之外,还讨论了西南战事、老挝贸易等事。

  西南战线在稳步推进,大规模的推进已经结束,小规模的争抢却越加的频繁了起来。

  东吁因为对老挝军事失败,爆发了数次的内讧,已经分裂成了大明都数不清楚的多个小邦,莽应里还躲在东吁苟延残喘。

  大明修了一条官道一路到老挝,这条官道驿路的贸易量大的惊人。

  老挝真的很穷很穷,穷到很多老挝人连衣服都没有,因为当地没有布,穿的五花八门非常原始,除了大明需要的精绝盐之外,老挝还有大量十分珍贵的木材。

  红木、花梨木、紫檀木,甚至连足够给皇极殿做柱子的金丝楠木,一次性交易给大明三十六根。

  足足三十六根!

  皇宫中轴线被烧了后,朱翊钧皇极殿的柱子都找不齐,只能上钢筋混凝土了,钢筋混凝土比金丝楠木便宜。

  这么粗壮的金丝楠木,依旧不是这批木料最珍贵的,最珍贵的是沉香木,一次送来朝廷十二箱。

  朱翊钧在文华殿上,看着面前一箱沉香,也是陷入了沉默之中,这玩意儿一片万钱,非常昂贵,这东西沉于水,不起明火,燃烧时黑炭化,熏出的袅袅白烟,香气四溢。

  作为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宫里的沉香木也都只有几斤,有皇嗣诞生时,才会点燃驱邪除秽,顺便消杀。

  而面前这一个箱子的沉香,足足有三十六斤重,按照过去使用量,就这一箱子就够用几十年了,十二箱就是四百三十二斤。

  除了沉香木之外,还有一组金丝楠木的佛像雕塑,李太后礼佛,这是老挝刀示恭送的礼物,感谢大明拔刀相助,击退了东吁和安南国的进攻,让他们有了片刻喘息之机。

  最后,刀示恭为了表示感谢,还送了足足十八对儿童男童女来。

  “不是,朕是什么妖魔鬼怪吗?要生吃童男童女的那种?”朱翊钧对这份国礼,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能做柱子的金丝楠木,大块的沉香可以给解刳院做研究,精绝盐的开采和运输,讨太后欢心的佛像雕塑一整组,这些朱翊钧都很喜欢,大明全当是做生意。

  唯独这最后的童男童女,着实是有些古怪了。

  沈鲤无奈的说道:“陛下,老挝没有西门豹,他们那边有这种陋习,献祭给河神童男童女,祈求风调雨顺,大明保护他们免受战乱,刀示恭就选了十八对童男童女。”

  “朕不是妖怪!哪有正神吃人的!”朱翊钧又气又恼,他还以为刀示恭开窍了,把孩子送到大明打小培养,等长大了,也能回去治理老挝。

  结果,完全不是,就是献祭。

  “刀揽胜年纪大了,在京师也无所事事,整天在前门楼子听评书,给他送去,让他看孩子,安排入学,这都是什么事儿!”朱翊钧一拍桌子,安排了这些孩子的去处。

  十八对童男童女,再送回去长途跋涉,不如直接好生培养,日后老挝就跟大明更加密不可分了。

  西门豹治邺,出自《史记·滑稽列传》。

  战国时候,魏国国君派西门豹治理邺县,当地有河神娶妻的陋习,西门豹直接把巫婆给扔进河里献祭了,开凿了十二沟渠治理漳河,从此漳河再没有泛滥过了。

  显然老挝也有类似的陋习,但老挝没有西门豹,也没有王权战胜神权,最终闹出了童男童女献祭大明皇帝的笑话来。

  朱翊钧回到了通和宫后,看到了桌上有一本杂报,杂报的封面上还有聚谈的邀请,邀请四方士大夫前往太白楼参加聚谈。

  杂报的纸张不算精美,字迹也不算清晰,名字也很陌生,名叫《货殖报》,朱翊钧打开看了一会儿,扔到了一旁,笑着对冯保说道:“胡说八道,以后不必送来了。”

  朱翊钧简单准备了下,刚打算处理今天送来的奏疏,又看着那份杂报,还是拿了起来,看了一遍。

  杂报新的,笔正名叫刘新奎,也是个十分陌生的名字,但是内容多少有点炸裂,杂报讲:宝钞是圣恩普照。

  朱翊钧看了两段,觉得在胡说,没有细看,又拿起来看了下,忽然觉得说的似乎有那么几分歪理。

  “陛下,要去看这个热闹吗?”冯保看陛下感兴趣,就询问陛下意见,聚谈就在今天。

  “不去,他这个想法,不是很成熟。”朱翊钧摇头说道:“照旧操阅军马。”

  “臣遵旨。”

  大明皇帝不去参加这次聚谈,是因为皇帝觉得这篇文章,有那么几分道理,但也是歪理罢了,完全不值得朱翊钧浪费那个时间。

  皇帝下午前往北大营的时候,天空变得阴沉,风里带着湿气,等仪仗赶到北大营的时候,淅沥沥的小雨已经变成了狂风骤雨,皇帝没有在室外操阅军马,就在武英楼的校场,进行了简单操阅。

  大雨持续了不到两刻钟的时间,就转为了小雨,京师因为这次的大雨都清晰了几分,而太白楼前,车水马龙,无数人参与了这次的聚谈。

  刘新奎,一个来自四川成都的士大夫,初到京师,就因为把宝钞定义为了圣恩普照,声名远播,而这次聚谈也不收入场银,赶来凑热闹的士大夫自然很多。

  聚谈的过程就像是士大夫扯头发,彼此有争吵,但很诡异的是,宝钞是圣恩这么离谱的事儿,居然最终在聚谈之后,达成了共识。

  朱翊钧回到通和宫的时候已经下午,他虽然没有参与到这次的聚谈,但大明缇骑还是把该收集到的信息,全部收集到了御前。

  “宝钞是圣恩?居然还能在士大夫里达成共识?”朱翊钧翻动着面前的文书,觉得十分匪夷所思。

  等他详细的看完了聚谈的所有文书,才确定,不是士大夫疯了。

  刘新奎是有备而来,他在杂报上的内容就是在打窝,其实他的理论已经非常充分了,故意弄的看起来有漏洞,就是为了把人吸引到聚谈,刘新奎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为了扬名立万。

  名声就是银子,这一点在任何时代都一样。

  大明对货币的认知是持续演进的,不是一成不变的。

  在生产图说中,大明格物博士焦竑将货币认定为一种特殊的商品,一种普遍认可的一般等价物。

  而研究生产和货币,是为了更好解释货币在经济中的实际作用,朝廷如何更好的运用货币工具促进大明发展。

  而刘新奎在这个基础上,更进一步,提出了货币量和生产商品之间的关联。

  货币量无法满足商品交换需要,就是钱荒;

  货币量能够满足商品交换需要,就是平衡;

  货币量超过了商品交换需要,就是梦幻泡影。

  大明的货币,能够满足商品交换需要吗?显然不能。

  白银越多,大明的贸易就越活跃,货币需求量增长远大于白银流入,白银缺口越大。

  白银越多,白银就越少,这个让人哭笑不得、无解的怪圈,就摆在大明面前,只要家里有买卖的势要豪右、乡贤缙绅,都能明显的感觉到,大明的白银完完全全不够用。

  尤其是最近几年,西班牙蹬鼻子上脸,持续触怒大明,主动缩减白银对大明流入。

  这种行为加剧了钱荒,对大明的影响是十分致命的,会影响到大明的方方面面,而皇帝利用黄金宝钞,弥补了白银流入缺失的问题。

  那么,黄金宝钞的代价是什么呢?代价是皇帝陛下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内帑有点银子,都要送到燕兴楼金银市,用白银换取黄金,将黄金送到通和宫金库中,而后以宝钞的形式,借给朝廷。

  尤其是陛下以‘零利息’借宝钞给朝廷,那宝钞就是圣恩普照,是陛下德泽天下。

  “朕也是收利息的啊,怎么到了刘新奎嘴里就是零利息呢?”朱翊钧眉头一皱,朱翊钧也是要收利息的,朝廷举债,朱翊钧给钞,还钞的时候,也是有利息的。

  “刘新奎的意思是实际利率,陛下收的债息和会同馆驿的存息是相同的,所以是零利。”冯保解释了下其中的原因,刘新奎是详细钻研过的,皇帝放债,其实是不赚钱的。

  会同馆驿吸储是有利息的,否则吸收不到足够的白银去铸银币,用于流通。

  “那倒是。”朱翊钧倒是肯定了刘新奎的说辞,他拿着这些银子去海外开拓种植园,赚得都比放债多的多。

  宝钞是纸钞,是大明贵金属货币向纸币的过度,而纸钞完全是信誉货币,而这里面的信誉,都是皇帝本人的信誉。

  由上到下,各个阶级认可陛下的信誉,相信陛下的通和宫金库有那么多的黄金、相信皇帝不会滥发、相信皇帝可以守护黄金。

  一旦宝钞信誉崩溃,代表着皇帝本人信誉的崩溃,从皇帝严惩外祖父武清伯李伟、李太后兄弟三人去看,维护宝钞信誉,是需要付出很多很多代价。

  宝钞是用皇帝信用背书在发行,这也是圣恩普照,德泽天下。

  除了上述零利和信誉两个理由之外,刘新奎提出了超额货币需求这个概念,进一步诠释宝钞就是圣恩。

  刘新奎认为,最好的货币政策绝不是平衡,而是梦幻泡影,因为大多数士大夫都忽略了普遍存在的超额货币需求。

  超额货币需求,是刘新奎在松江府长期观察后得到的结论。

  其一:当下大明,钱庄需要大笔大笔的货币来进行周转,钱生钱的生意里,不涉及到实际生产;

  其二:几乎所有势要豪右、富商巨贾、钱庄,一定会把一部分的货币配置到非生产领域,无论是埋在猪圈里的白银,还是大把大把洒在享乐之上。

  白银在大都会堰塞,宝钞也在大都会堰塞,堰塞导致的货币的空转,这就是货币配置到非生产领域的典型特征。

  如何控制货币超过商品交换需求的同时,还能够满足超额货币需要,还要不造成宝钞快速贬值,这对大明朝廷,对皇帝陛下都是一种严峻的考验。

  而陛下不走超发货币解决问题的捷径,这是宝钞就是圣恩的第三个理由。

  “这怎么看,刘新奎都是先生找来的,为了恩情叙事。”朱翊钧看完了聚谈的内容,摇头说道,他对里面的内容不认可,朱翊钧的确克制,他的克制是为了掌控权力。

  绥远驰道扩建,的确可以通过超发货币来解决,但朱翊钧选择了挪用朱翊镠就藩的银子。

  宝钞可是大明未来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基石,朱翊钧可不敢玩砸了,他负不起那个责任。

  “这里面很多事儿,都只有大臣们才知道,这刘新奎的确是有人请来的,不过是凌次辅请来的,不是先生手笔。”冯保告诉了皇帝刘新奎的来头,不是张居正,而是凌云翼,这也是这份新杂报能够出现在御前的原因。

  朱翊钧有些惊讶的说道:“凌次辅?”

  “凌次辅嫌先生弄的恩情叙事,过于保守了,扭扭捏捏。”冯保无奈的说道。

  凌云翼是典型的激进派,他向来推崇,先大水漫灌下去,再一点点的找补,和张居正这种日拱一卒的保守派,完全不同。

  黄金叙事喊了三年了,黄金宝钞发行三年了,这么好的恩情叙事,张居正放着不用,他凌云翼直接拿来用了。

  “让凌次辅稍微收着点力度,不要引人反感。”朱翊钧没有反对,只是提醒凌云翼不要用力过猛,适得其反。

  朱翊钧没有反对的原因,其实也简单,因为这刘新奎说的是实际情况,事实胜于雄辩。

  张居正要搞恩情叙事,是他需要解决一个问题,他死后,皇帝要有足够的力量,来应对万历维新反对派的强力反扑,光是京营锐卒是不够的,还要有人心。

  朱翊钧稍微休息了一刻钟,继续上磨,下午的两百份奏疏已经送到了通和宫御书房。

  “反了天了!”朱翊钧拿着一本奏疏,愤怒无比的说道:“立刻马上下章山东巡抚宋其昌,自圣旨到日,三日,涉案贼人必须全部抓捕归案!他要是抓不到,朕就带兵去济南府砍了他的脑袋!”

  “陛下息怒,息怒,宋巡抚当天下午就把人抓了。”冯保赶紧劝陛下,气大伤身。

  夏收之后,皇帝要对大明全部的粮仓进行稽查,以应对天变,这是去年年底下的圣旨,之所以要半年后的现在再查,就是为了给各地准备时间,无论如何把粮食凑齐了,不要被查到。

  山东巡按御史、户部郎中等一行七人,在长清县稽查,发现了县城粮仓以陈冲新,多处粮仓空缺,当七人固定证据之后,在离开前一天夜里,突然一伙贼人出现,围攻殴打了巡按御史、户部郎中等人,受伤最严重的户部郎中,鼻骨被打断,一应证据全部被销毁。

  皇帝真的已经非常仁慈了,还给了半年准备时间,也是为了应对天变,否则这地方库仓糜烂之事,真的不太好管。

  冯保提醒后,朱翊钧才看到了下面还有一本宋其昌的奏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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