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曹操摇头失笑,一时舒适的挪了挪位置,饶有兴致的看着这朝堂趣事,显得十分镇定自若,毫不慌张。
那御史的神情,一看便是大义凛然,以此殿上当着文武直言,大有青史留名的态势!
何等的壮烈忠直!
只可惜,刘协从身前的案上取了数道书简,扔在了他面前,道:“张少卿之家资、家中有商贾取利,朕早已知晓,他能挣取钱财,非是以权谋私,而是本就大功于我汉廷天下!!”
“你好好看看,大声诵读!这是各州郡送来的请功表!甚至写明境内有耆老献酒!有万民请愿!”
“如此,你等不觉得羞愧吗?”
“少卿苦心孤诣为治民而心忧,散尽所得只为救治灾民,却在伱等口中为祸国之人?!他的功绩,你是否不知?”
“我,我……”
陈季常跪伏在地,手里捧着方才地上所捡起的奏表,看完之后整个人脸色都不好了。
遭了,遭了……
他竟还有这桩功绩在此,这是繁荣富郡之功……
“陛下,是微臣不察……”
“不察?”刘协居高临下,目光冰冷,沉声道:“将此人送去大理寺审讯,校事府查抄其府邸,看是否私通外敌!”
“方才朝堂上言治罪少卿者,一同依此道查办!”
“陛下,陛下饶命啊!!”
“陛下,臣等均是仗义执言,秉忠进意,绝不是恶意中伤!”
这一下,瞬间跪伏了十几名官吏,看得刘协顿时傻眼,愣了愣后心里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竟有,竟有这么多人……
方才嘈杂,任谁都在义愤填膺,故而没听清楚,而更之前则是在以冀州送来的奏表,分析张韩之家资。
那时候更是人多嘴杂,可谓是一句话把心中有鬼者全数吓跪在了地上。
曹操指了指在中间的一人,“我记得,这位光禄勋的侍郎也说了吧?”
“还有,那位许校尉。”
“堂上文武,官籍不在我丞相府中者,恐怕都有要开罪伯常之意。”
曹操虽是笑着说的,但一股威严冰冷之感却在大殿之上蔓延,这些官员无不是瑟瑟发抖,向曹操求饶。
在人群中的刘备左右看了几眼,心情颇为复杂。
他本是负责在豫州赈灾,但声名与功效远不及张韩,甚至鼎鼎有名的医者张仲景,也追随去了河内。
张韩的人望,不可小觑。
但,方才听闻张韩贪墨数年,积攒家资无数,这时又全用来赈灾的时候,心里平衡了一点,毕竟自己从不会干贪墨之事。
可现在,又深深有挫败感,他不是贪墨,能攒这么多家资完全是其本事与功绩。
增产肉糜十倍之余,这在当年盛世时也是惠及百年的大功,因为百姓可纷纷效仿,传及乡里,日后只会更广。
此刻又觉得,这样的人居然还要在大殿上被人诟病中伤。
朝堂,或许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美好。
青年、壮年时期的刘备,以为为万世开太平就是在朝堂献计献策,惠及天下。
历经多年寻师访友,问道无门之后,却也见到了汉室最为危机之时,甚至亲历了董贼祸乱的时光。
刘备本以为乱世降临,大汉难以扶正,没想到曹操又扶了一把,将岌岌可危的大汉救了回来。
而现在,仅存的希望也快要破灭了,朝堂之上依旧还是你争我夺的党政。
“这不是我要的朝堂。”
刘备黯然感慨,此刻,许多人被抓捕押送去大理寺,大殿的朝议却未曾散去,刘协命任何人不得离开长乐殿。
孟德兄啊,你对他们难道还没有失望吗?
刘备悄然看向了曹操,眼神里颇有些许失落和不解,也有些莫名的烦躁。
而曹操此刻则是依旧风轻云淡的坐于高位之上,等最后一人被羽林卫拉出了大殿,才转头向刘协朗声道:“陛下,若是大理寺查出不少私通冀州,与袁绍谋逆的证据。”
“还望,陛下从轻处置。”
“为何!?”刘协奇怪的看向了曹操,其实不光是他,连同刘备在内的大部分汉籍官吏,都用一种惊讶的目光看向曹操。
曹操咂了咂嘴巴,笑道:“袁氏之威名,天下皆知,名门之中,唯有他袁氏,已做到了结交权贵名流、培植党羽,门生故吏遍及天下诸郡。”
“至于同名的杨氏,不善结交之道,本族清高,故而无诸侯雄主之姿,可辅国为臣。”
“如此,面对袁氏连微臣也不敢言胜,可却也不会与之同流合污。”
“微臣家中祖父,乃是先帝大长秋,内侍多年历经三代,乃至可算四代帝王,恩高义厚,不敢忘却,”曹操胸膛一挺,却是风轻云淡的感慨道:“为何明知难敌,却还要战?”
“只因,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这一番话,轻描淡写,却重重地扣在了所有人的心头,很多人都仿佛遭了当头一棒。
刘备更是惊呆当场,鼻头竟也酸楚,好一句……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他呆呆的看着曹操的影子,看着他所在的位置,还有与汉帝说话时候那柔和真诚、无惧无畏的大国士之风。
竟,满眼都是志向中的自己……壮哉曹公……
长乐殿上,逐渐安静了下来,刘协不愿打扰,只看着曹操微笑的侧脸,觉得无比的慈祥和安宁。
曹操笑道:“故此,臣尚且不能自保,又何况是这满朝公卿,书信往来乃是人之常情。”
“助袁损曹,也是向利而已,不过伯常向来以德报怨,才能有这般人脉通达,令人倾心结交,即便是他在此,也不想看到朝堂尸横遍野,更重要的是——”
曹操说到这转头来看向刘协,咧嘴露出一个灿烂亲和的笑容,“他不想陛下变成手染鲜血的君主,应以德信宽仁为主。”
刘协身子一震,默然点头。
堂上陷入了长足的安静沉默之中,但不少人都将目光时不时地投向曹操,眼神各有不同。
有的人是感激,有的是崇拜。
荀彧居于前列,则是意外之中夹杂着怀疑,他现在已经分不清曹操的心思了……
这,是真的治世能臣之道,是真正堪称无双名相的言说和品行。
劝诫帝王仁慈,深表忠心于轻描淡写,置自身于脑后,先公而后己,明公果真宛如长夜里的一盏明灯。
这乱世,能有丞相在方才是幸甚也。
数个时辰,直至下午日落,校事纷纷来报,所得证物、证据极多,堆积三箱有余。
其中以冀州来信为主,还有象征着送礼拉拢的金犬、金马等财物。
一一对证之下,均可证明其的确有勾结之罪,不论原因、初心如何,以罪行论,可绞死抄家。
但曹操和刘协谈笑风生了一下午,并未将这些看在眼里,最终下令全数烧毁,而所得的财物充入国库,得比万金之财。
相比之下,张韩以功绩与才智挣来的家底,其实也就不算太过于惊世骇俗了。
毕竟他还是真正为百姓进言献策,且亲力亲为的,他值得。
第二日。
刘协下令释放被捕官吏,予以调任,只没收了私通冀州所得的财物,罚薪俸、钱财等,书信已烧毁,其余便不再追究。
但同时也传来了消息,那位漕运侍御史已经在狱中因害怕,畏罪自杀了。
另有两人,在狱中生了重病,已难以继续操持公务,只能退位辞官,回乡养老。
而这些人离开,也自然无人去追究,许都依旧还是一片宁静。
校事府、大理寺均掌握了许多官吏和袁绍往来的书信。
烧毁的那些只是部分。
刘协不知道的是,自这一天之后,朝堂上能再站出来说出所谓逆耳忠言的人,可能已经不会再有了。
位置越高的人,他们就越会明哲保身,当然宁愿沉默也不会在大殿上说出来,他们看得到更多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比如,说出来挑明了又如何呢?窗户纸捅破了难道就会好过吗?
名声之盛如杨太尉,现在不也是在家中赋闲,美其名曰做学。
丞相府。
曹操在火炉边躺着,靠在床榻的软枕上,身披黑色大氅,伸手向火而烤,看着火苗不断攒起。
伸手反复烤热,听着郭嘉禀报最近的各种消息。
这些都是来自于校事府各校事,甚至有的已经打探到了深闺之事。
到最后,曹操问道:“这些,大多全都已经掌握,有没有伯常的消息?”
“他……呃,”郭嘉猝不及防的愣了愣,“没有太多消息,只有一个有点龌龊的反应……”
“嗯?”曹操噌一下坐起身来,满脸纠结嫌弃,“什么反应?”
“他跑路了……”郭嘉也是一脸无奈,感觉吃坏肚子一样,“现在河内的赈灾之事交托给了曹洪,伯常据说已经携众潜逃了,对外宣称是回家陪家人过年关,其实根本没回许都。”
曹操:“……”
第182章 这可是当世猛将!得加钱!
“假消息吧,应该是暗中调兵遣将,去找袁绍的麻烦了。”
曹操沉吟片刻,便猜到了张韩所想,接着道:“否则昂儿早来回报了,他也不会看着伯常胡闹。”
“是,就是这传出来的假消息实在是,实在……没眼看。”
郭嘉都觉得丢人。
你可以暗中撤走,但留下一个滑稽的理由,这不是让人啼笑皆非嘛。
“除此之外,再无消息了。”
“真就没了?”曹操狐疑的起身,这不像是张韩的性子。
他吃了亏,肯定会还击,他的心眼可没那么大,吃了亏还忍下来。
“再等等看吧,我给他的书信,想必应该是收到了。”
郭嘉点头,笑着道:“主公那日在殿上所言,感情丰沛、振聋发聩,让不少人都羞煞了脸。”
“伯常教的,这些话……倒是有点意思,”曹操狡黠的笑了起来,给郭嘉使了个眼色,轻声道:“实不相瞒,若是让我自己想,万万说不出这等话。”
“倒不是没有此豪气,主要是要脸。”
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这话就好似是口号、诗赋一样,喊出来太羞人了,但是写出来就不会。
“伯常还让我写一些长短诗,以备大战之后,彰显情怀来振奋军心,虽说不知何时能用,但我却依旧如此,若有才情便会诉诸诗句。”
郭嘉顿时笑了,“这是伯常所说,才情横溢不可放却,依旧要以浪漫情怀,诗歌赞天地也。”
“伯常之于主公,乃是修身之谋者也。”
这句评价,真正论定了张韩在曹操身边的地位,修身之谋者也,甚至,影响了曹操的品行、德操与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