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第580节

杭州的读书人们听闻林三元到了杭州,一一都是闻风而来,争相与林延潮见礼。

林延潮也没有摆状元,及朝廷命官的架子,凡来人皆一一作揖答礼,没有半点自矜。

林延潮放低身段,不是为了招揽这些名士。其实林延潮也看出如汤显祖,袁宏道等大部分读书人。虽都是才华横溢,但却都不是从政的材料。将他们与交往过的顾宪成,李三才相较起来,林延潮总觉得他们身上缺了些什么,似是文过于质。

能写一手好文章的人,常常都不是当官材料,但能在仕途上步步高升的,往往都能写一手好文章。

不过他们虽不是顾宪成,李三才之流,但林延潮与他们也是详谈甚欢。

交朋友嘛实不必有太多功利心,同时林延潮折节相交,也是为了博取美名。

大家对一个人的评价,常不来自他平日所作所为,而是他与你的亲疏。

而在这个时代舆论不出于庙堂,而出自学校,读书人对官员好坏论断常十分片面。读书人对朝廷命官好坏的论断,常不是看你作了多少政绩,而是是否礼贤下士,对他尊重与否。

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林延潮表现得足够礼贤下士,远远胜过他才学,名声以及政绩。林延潮对读书人的尊重,立即就能转化为他的官声,让不少未见过面,只闻其名的三吴读书人为他点赞。

虽说是谈笑,但也不是全然一派其乐融融。

一名四十余岁的士子'突施冷箭'道:“状元公,此去京师晋日讲官,又更胜于临瀛州,登玉台了。”

临瀛洲指得是中进生,登玉台指进翰林院,这两个都是读书人最得意的事。这两句话当然是吹捧林延潮了。

但这士子却话锋一转道:“只是晚生奇怪,眼下江陵得天子器重,官员恩遇多授于其意,状元公晋日讲官,当属江陵之意,但状元公又乃王弇州门生。这得意于江陵,岂非又负于弇州。“

这话属于当面点炮仗了,换了私下场合林延潮早就一句'朝堂之事,尔也敢多问(关你屁事)'呵斥过去了,但眼下大庭广众之下,林延潮却不好责怪。

江南读书人议政成风,对朝堂之事指手画脚属于家常便饭,就算是张居正下令禁天下书院,钳制舆论也不管用。

再说这士子问得也不无道理,王世贞是文坛盟主,领袖二十年,江南士子各个奉他得文章为金科玉律,而林延潮是其门生,有提携之恩,所受恩遇仅次于申时行。

但是张居正与王世贞不合,又众所周知。

就林延潮而知,他们二人关系之前是很好的,两人分属同年,王世贞先后得罪了严嵩,高拱等权相仕途一直不顺,但张居正却对王世贞期许甚高,一直鼓励对方。

所以张居正在位时,王世贞本该混出了头的。就如同过去老朋友位居一品,你怎么也得提携我一把的意思。

可二人不知怎么地,却开始交恶了,王世贞之前一直是郎署官,希望能混到官拜尚书的地位。于是他明得暗得对张居正各种表示,但张居正却没有这个意思。

据说张居正用人更重实际,喜用干吏胜过清流词臣。

王世贞文章写得好,但论政绩却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故而张居正没有提拔他的意思。

于是两人就此交恶,主要还是王世贞怨张居正。

之前王世贞对张居正一直评价很高的,在张居正父亲七十大寿时,还写过贺词,言语极其献媚。不仅如此王世贞还把贺词刻录进自己文集,搞得江南读书人人尽皆知。

但交恶后,王世贞将文集里对张居正好话都删了,还使劲说张居正的坏话。如张居正好女色啊,为了投其所好,福建巡抚谭纶献房中术啊,戚继光献海狗肾啊等等,现今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是从王世贞口里冒出来的。

这也就是,对一个人的评价,不来自平日所为,而是他与你关系亲疏的例子。

从这点来说王世贞蛮不厚道的,但对林延潮而言,管你外人怎么评价,在我心底,王世贞大大是一个好人。(未完待续。)

五百三十三章 引荐

王世贞对林延潮有提携之恩,按理而言,若是有骨气的读书人,应与师同怒对张居正怒目以视才对,拒不接受官位,以表示与老师同进退。这名士子质疑林延潮受知于张居正,有负于王世贞,若放大的说,可以算是林延潮政治上的一个黑点。

但林延潮这一次晋日讲官有多种原因,归根结底申时行的推举才是主因。

可张居正好歹是最后点了头的,林延潮纵是与张居正不睦,但不能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所以无论是支持王世贞,还是支持张居正,都是不对的。此人明明是故意难为林延潮。

此刻整个茶楼的读书人,都是竖着耳朵,听林延潮如何答的。

林延潮笑着问道:“汝是何人?”

对方一愣,但随即站起身来,向林延潮躬身行礼道:“晚生乃汝南生员孟川,一时口快,还请状元公不要介怀。”

林延潮点点头,借着这一打岔,他已想出了应答的对策。

“原来是孟朋友,听我一言,张中堂与恩师眼下虽不能同事天子,却并非相恶,居庙堂可忧民,处江湖则忧君,只要心怀社稷,在何处不能展抱负呢。至于坊间传说,皆是道听途说,为别有用心之人在那数黑论黄。孟朋友身为茂才,需知谣言止于智者,岂可信谣传谣,还在推波助澜呢?”

好,林延潮这一番话,将事情按下。孟川一系列犀利的攻击,都是消于无形。

在座众人听了虽有些失望,但还是点点头。失望是没有从林延潮口中听得他真正意见,但点头的是,林延潮这话说得很得体,符合官宦之度,说白了是外交部官方发言的范本。

孟川见林延潮轻描淡写地化解,当下满满不信地问道:“难道状元公的意思,王弇州真与张江陵间真的没有交恶吗?”

林延潮笑着道:“孟朋友此言差矣,中堂与恩师分属同年,有几十年的交情,若说相交几十年的朋友,彼此都没有丝毫不睦,那要么他们是在骗人,要么他们一定非真知己。君子和而不同,有些小分歧也是常理。中堂与恩师纵有不快,但也是出于一片为国为君之意,绝非出于半点私怨。孟朋友,你难道觉得不是吗?”

林延潮这话说完,满堂皆静。

半响之后,众读书人一并起身道:“状元公之言振聋发聩,我等受教了。”

孟川也是羞愧不能言语,向林延潮一揖后表示认错。

至于董其昌,袁宏道,陈继儒等人见识过林延潮的文采后,再见识其口才,心底都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面对孟川在大庭广众下的刁难,林延潮这番应对从容得体,既维护了朝廷的颜面,还轻轻捧了张居正,王世贞,这番话传出去无论是谁,都只有赞林延潮会说话。

当下在场的三吴士子对林延潮的敬佩之意,只有更盛。

当日之后,林延潮又邀汤显祖至船上夜谈。

这夜明月照江,月光透过板隙照来,船随波浪摇晃,远处寺庙的钟声恰好响起,此时此景正适合朋友间把酒话桑麻。

汤显祖来至林延潮船上,自是不会空手前来。

见面汤显祖就给林延潮送上自己三本诗集《红泉逸草》,《雍藻》,《问棘邮草》。

这红泉逸草是汤显祖年少时而作,红泉是汤显祖的书斋名,当初林延潮还是儒童时,就拜读过此诗集。

至于雍藻,则是汤显祖在南京国子监游学而作。最后的问棘邮草,就是被徐文长称赞的一本,也是汤显祖的新作。

林延潮取过问棘邮草,笑着问道:“此诗集名取自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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