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4章 内部与外部
戴上兜帽,推开车门,哈尔金的靴子踏在了坚实的石板地面上。
灯火摇曳,树叶蝉鸣,还能听到乡间酒鬼与来往商贩热闹的叫嚷与歌唱声。
与那歌唱声截然相反的,就是哈尔金眼前后院的平静。
死一般的平静。
这是一间乡间酒馆的后门,前院是酒馆,后院便是店主人的家。
“哈尔金阁下。”站在后门边,一个高瘦的黑衣男子朝着哈尔金点头。
哈尔金一开始还没认出他。
直到两人进入屋内,那男子脱掉手套,露出机械铁手后,他才恍然:“原来是葛瑞兹先生,你从黑蛇湾回来了。”
哈尔金商人出身,很会记人脸。
“冕下的意志高于一切。”作为契卡黑蛇湾方面的总专员,葛瑞兹并不是一个喜欢唠家常的人。
葛瑞兹也记得哈尔金,他也很会记人脸,只不过出于完全相反的目的。
哈尔金先前在圣械廷宴会见过他,知道契卡不爱乱聊,便直接问道:“急流市是谁在捣鬼?”
“莱亚人和诺恩人。”葛瑞兹将一份简报推到哈尔金面前,“本地贵族就是和那些诺恩商人混在一起,才有能力搞出这些波澜。”
“他们疯了?”将整个简报翻了一遍,哈尔金忍不住大骂起来。
“一河输与凯瑟琳去前线了,落魄贵族和旧商人早就心存不满了。
至于诺恩人更是有理由,墨莉雅提殿下赖掉了数十万金镑的债务,其法理更是饱受质疑。
单从贵族法和帝国普遍认知而言,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掺合千河谷事宜。”
葛瑞兹双手叠放在翘起的二郎腿上,目光灼灼:“不要指望所有人都是理性的,有了这个机会,他们自然要闹事。”
放下简报,哈尔金原地踱步了好几圈。
目前形势来看,这些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如此普通而又如此自信。
饶是如此,哈尔金还是感觉到头大。
单独的外部势力不可怕,单独的内部势力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两方结合。
要知道,如今正是反攻莱亚人最关键的时刻,要是此时出了岔子……
或许他们成不了事,但他们却能败霍恩的事。
此刻若是北方诺恩人入侵,南方下瑞佛郡又闹暴乱,以目前的兵力恐怕捉襟见肘。
“就不能直接对这些魔鬼走狗进行抓捕吗?”
“抓谁?怎么抓?谁来抓?如何定义他们的罪名与政治身份?”葛瑞兹不客气地反问,“你当契卡是百眼巨人吗?”
“叫美格第商会与乡修会配合啊。”
“所以我才会说这件事难办啊。”葛瑞兹显然熬了好几个大夜,“我敢肯定,美格第甚至咱们拜圣父会内部都有魔鬼走狗。”
“拜圣父会内部?你确定?”哈尔金几乎不敢相信这个答案。
“人心隔肚皮啊,哈尔金阁下,你应该比我懂才对。”葛瑞兹声音仿佛要低到土里。
先前的霍恩的改革,已然触及到无数人的利益了。
原先他们面对霍恩的威势,还不得不小心迎奉,屈意接受圣联法令。
换句话说,他们是面服心不服。
只是霍恩向来是论迹不论心,只要你没做出实质性的行为,契卡都不会动手。
因为假如一点点可能或者言论就要论罪的话,极有可能相互攀咬,人人自危,酿成更大的危害。
只是每当圣联遇到危机,或出现漏洞和错误时,这些人就要跳出来。
其中有敢于做出真实手段的,也有仅仅敢摇旗呐喊的,或者只是敲敲边鼓的。
然而在虚弱期中,这一点点力量汇集也是一股极大的势力。
战争导致治安下降与物价飞涨几乎是必然的,尤其是在这个时代。
霍恩需要足够的人帮助他治理新生的圣联,同样不得不在余生与这群反对派不断斗争。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革命从来不是一群高尚火炬手掀翻旧制度,而是一小撮高尚火炬手拉着一群投机者、中立派、迷茫者……去掀翻旧制度中丑恶的最大公约数。
期待一个人人高尚人人忠诚的组织,就等同于期待一个童话。
哈尔金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汗水却是从后颈沁出:“你心中有名字吗?不要告诉我,就说职务就行。”
“最低的有百户长,最高的有乡郡修会成员,御前神甫中也有不少名字。”
“怎么可能会到这种地步?”哈尔金的第一反应就是反驳,“如今吉吉国王被困在霍塔姆郡放血,咱们以一领之地抗下了屮字军啊,他们怎么会在这个时候?”
“他们看到的,和我们看到的,可能并不一样。”葛瑞兹倒是没什么情感波动,“这一点,我也很遗憾。”
哈尔金默然,在帝国漫长的历史上,千河谷圣联是独有的。
他们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历史先例,所有的历史都在证明——帝国一方将会碾压平民一方。
圣联高层觉得还有的打,可中低层却不会这么想。
他们只会想着,平民战胜贵族,这可从来没有先例啊。
如果将自己代入到那些普通人眼里,圣联穷兵黩武,驱逐骑士贵族,压榨僧侣商人,已有取死之道。
哈尔金这才对圣孙曾经的名言“世界上有两个圣座城,一座在金角湾一座在人心里”有了些许感悟。
他一直想着,只要打败了屮字军,就能从外面拉来工匠与资金。
却是在《真理报》的宣传下忘了,普通人心中千年来对教会的盲信与畏惧。
刻入骨髓的畏惧,却不是这么简简单单能消除的。
“冕下知道吗?”
“知道。”
哈尔金这才感觉巨大的压力舒缓了一些,既然冕下知道,起码不会走向最坏的局面。
他走到窗边,猛地探出头,上下左右看看,才关上窗户拉上窗帘,凑到葛瑞兹近前:“告诉我,该怎么做?”
“没别的办法。”葛瑞兹却没把声音放小,“只能——等。”
“等他们露出马脚,等黑蛇湾税警与宪兵团到位,等一位能够看破人心肚皮的奇迹修女出现。”
哈尔金继续追问:“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你别说,还真有。”葛瑞兹将简报整理好,“你接下来是要去面见塞奥多拉女士吗?”
“是啊。”
“您能说服她,让她带你混迹那些堕落派的聚会吗?”葛瑞兹给机械铁手戴上手套,“在千河谷活动的诺恩商人中,塞奥多拉女士是资历最深实力最强的。
我们基本确认她无意参与这次事件,但如果她能帮助我们打入堕落派阵营,帮我们监控他们,那就太好了。”
第895章 和平,触手可及?
水流湍急,在堤岸上翻卷月色银边。
码头栈道上的木板,发出吱呀作响,却是搬运工们在火把下加急装卸货物。
其中有山地郡的燕麦与香肠,黑蛇湾的紫蛋与甜豆,还有印着火漆印贴着税票的酒箱。
大热天穿着兜帽斗篷,哈尔金脚下踩着高跷,手中撑着拐杖,装作老人,一瘸一拐地跟在塞奥多拉身后。
相比于几年前病恹恹的塞奥多拉,此刻的塞奥多拉因为背疮治愈和酷爱骑马而精神挺拔了不少。
她一身束腰的长裙,脸上戴着羽毛装饰的假面,停在了一座高大的酒馆前。
克伦酒馆,位于急流市码头区南侧。
这里曾经是教会的主教宅邸,在千河谷战争中被卖给了当地商人。
后来商人为了盈利,重新雇佣了内部的厨师,并将其改造成了一个俱乐部形式的酒馆。
不同地区不同政见的修士与代表们,都会在此谈天说地。
不过,今日却是有人包场,举办了一场假面舞会,只能凭票进入。
“我只是一个生意人,我对政治不敢兴趣。”定定地站着,塞奥多拉没有进去,反而对一旁眯着眼看墙上排期表的哈尔金道。
“我知道,所以我说了你不必勉强。”哈尔金装作苍老的声音。
“不,这是为了报还你们治好我背疮的恩情,来自圣孙冕下的恩情。”
“也是为了保住蟹黄堡出版社,在千河谷的产业对吗?”哈尔金忍不住道,“你是生意人,我懂。”
塞奥多拉瞟了他一眼,将全脸覆盖的假面塞到他手里:“只准看和听,不准问也不准说,明白吗?”
“这点小事,我还是明白的。”
走入酒馆,来到阶梯前,将邀请函递给两名守在阶梯前壮汉,便有一名侍者引着他们来了二楼。
原先宽阔的二楼此刻围上了无数黑色帷幔,格出一个个更衣间。
哈尔金和塞奥多拉穿过这些换面具的更衣间,便走入了热闹非凡的大厅。
这种假面舞会,还是从黑蛇湾引进的。
在风气逐渐开放的千河谷,中产阶级与富商家的子女就喜欢这种刺激的感觉。
毕竟圣孙都说了,你热爱的,就是你的生活,不需要太在意某些清规戒律。
那是修士僧侣们该遵守的东西。
然而,此时的大厅内,这种舞会却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东西。
修士们坐在橡木桶桌前,大口喝着酒,连声抱怨上级要求多,工作忙,不让他们休息。
商人们则围在壁炉前,每人怀中都抱着一名青涩的旧日修女。
各种中产市民,包括律师、公证人、工匠则在同样举着酒杯穿行在侍女与烤肉之间。
只要戴上假面,不会被人认出,好像圣联发起的节俭运动就不存在一般。
但酒肉与女人不过是点缀,他们来此的真正目的,从来不是酒肉与女人。
塞奥多拉与哈尔金各自端起一杯精酿的啤酒,找到了靠窗的角落坐下。
在所有酒桌组成的会场内,唯独留下了一个圆形的空间和一张方桌。
据说,先前不流血之夜,两位市民代表让邦与利波罗勒就是站在这张方桌上号召众人游行的。
现在的这场方桌上,仍然有人站着发表意见。
不过与经院中的辩论不同,这里是演讲,要是讲的太深太玄奥,反倒会被其他人轰下去。
非得带点小幽默或是通俗易懂,才能得到所有人的热烈鼓掌。
本质就是一种键政的脱口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