鼾声在房梁下回荡,发酵成合脚臭、狐臭与吊臭为一体的酸腐气。
老拉弗不是第一次杀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三日前和那名骑士的厮杀却总是让他遗忘不了。
在那个超凡武艺熟练的偷羊贼身上,他感觉到一阵久违的危险气息,就像是他先前被狼群包围一样。
就在老拉弗怔怔出神之时,铁护胫撞地的声音惊飞了梁上的寒鸦,也惊醒了老拉弗。
新兵百人队教官多诺万踩着饭点闯入,原先横七竖八倒在床上裹着毛毯的新兵们立刻站起迎接。
多诺万的铁手套捏着军法官的名册卷,阴鹜的视线扫过在场的十个人:“你们谁是拉弗·亨特。”
“我是。”老拉弗立刻走了出来,低着头不去看多诺万,“教官大人有什么事吗?”
“不要叫大人,你想让我被随军牧师约谈吗?”多诺万不耐烦地在名册卷上翻了一页,“你杀了一个偷羊贼?”
“额,是的。”老拉弗转身指了指卡勒,“他可以作证……”
“不用那么麻烦,你以为我手里这份名单怎么来的?”多诺万拿起笔在老拉弗的名字后头勾了一下,然后他掏出一枚铁质铭牌丢给了他,“你就是新兵十人队队长,明天就由你把他们带去校场。”
接过那枚铁质铭牌,老拉弗却没有多少喜悦之情。
虽然十队长的工资更高晋升机会更大,但那也得有命拿才是。
老拉弗摩挲着铭牌边缘的凹痕,喉咙发紧,思来想去后,他还是叫住了多诺万:“教官,我有事情禀报。”
多诺万靴跟重重磕了一下地面,转身时目光微眯:“给你三句话。”
“那天我的那个敌人疑似是超凡骑士,其力道和超凡武艺都不是常人可比的。”
“或许是哪家叛主的扈从骑士,这种事情不少见。”多诺万满脸的烦躁,应付一句便要离开。
作为前山地骑士,他是最讨厌新式军队中的这些条条框框了。
“教官……”咬牙再一次喊出声,老拉弗话已出口,却没了后悔的余地,“我觉得应该上报给守城官。”
“你让我为了这件小事打扰守城官先生吗?嗯?”要不是他没有了这项权力,多诺万恨不得现在就剥夺老拉弗的十队长。
“先前我们的军队将碎石原的贵族们打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我是支持进攻碎石原的,我更希望碎石原人真的来挑事。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墨莉雅提殿下禁止我们贸然出击肯定是有理由。
如果他们敢于主动撩拨我们,难道就不怕我们真的对他发动进攻吗?
我敢说,以墨莉雅提殿下的能力,和如今我们千河谷新式军队的实力,不需要半年就能让他们低头臣服!”
“但是……”
“好了,或许他天生神力吧。”多诺万半张脸浸在走廊阴影里,“熊啃堡人少,日子紧张我理解,但不要太离谱。
上周有人说看见双头食人魔,结果你猜是什么?屋檐下挂着的腌火腿!”
不等老拉弗有任何回复,多诺万直接迈步走出了房间,向着下一间营房走去。
“可能真的只是背主流浪的扈从骑士吧。”卡勒上前安慰道。
老拉弗直觉并非如此,但仔细想想,他又不是守城官,天塌了也是守城官顶着。
就是平时得注意一些,别到时候真掉下来一块半块把自己给砸中了。
带着莫名其妙的忧虑,老拉弗在次日清晨准时叫醒了所有新兵。
他们换上呢绒夹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着,穿过钝角弯折的城墙,穿过了架设在壕沟上的铁木栈桥。
风力上弦机在头顶投下旋转的阴影。
本来是不该说话的,但还是有一个新兵没忍住,偷偷上前:“十队长,为什么他们可以用风力上弦啊?”
老拉弗肯定是不知道为什么的,但一旁的卡勒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能脱口而出:“因为他们的山铜发条更薄。”
“更薄?”这回连老拉弗都转过头去,看着眼前的卡勒。
卡勒似乎有些紧张:“重量相同的情况下,山铜发条厚度越小,上发条所需的力就越小,但所需的时间就越久。”
“那击发的时间难道不会更久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卡勒摇摇头,“似乎是靠着齿轮增速吧,你知道的,加了秘银,齿轮和发条都变轻了,应该是和这个有关。”
不少人眼中立刻透露出一丝贪婪,老拉弗立刻喝骂道:“收起你们的小心思!”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转过头,老拉弗更加好奇了,“这难道不该是工程师们才知道的东西吗?”
“我出发前,我姐夫逼我学了一个月的《简明机械学》,他本来想送我去当炮兵的。”想起姐夫那副天塌了的表情,卡勒苦笑起来,“但后来才发现,当炮兵要学数学和占星学……”
“听起来,你的姐夫是个人物啊?”老拉弗精神起来。
卡勒腼腆地笑道:“他只是一个小商人,靠着接战团的鲜鱼订单为生。”
老拉弗本还想继续打听两句,却看到不远处多诺万黑着脸走来,立马噤了声。
“我让你们聊天了吗?三天还没聊够?滚到你们的位置上站好!”
被骂得土头灰脸,但老拉弗按照地上的标识,带着十人队一一站好。
棱堡的阴影里走出两名军需官,他们推着的木车上堆满裹油布的长条物件。
多诺万掀开油布,数百支精铁长矛和数百把军刀在晨光中泛起冷硬的青灰色。
“你们吃的是专制公的饭,那你们就得给专制公干活,什么叫给专制公干活?好好训练,好好杀敌!”
“好了,农夫们!”铸铁大门在齿轮转动声中咬合,棱堡阴影将方阵劈成两半,“你们要上的第一课——就是从农夫便成人!”
第723章 黎明岛的白糖走私
碎石原的守军还在冰雪与寒冷中挣扎,而可如果视线向西,穿过荆棘园的森林与丘陵,直抵瑙安河畔,却已然是春暖花开。
荆棘园北方的诺力山脉以及碎石原,在熔炉高原之间挤出了一条咆哮走廊,也就是熊堡领。
来自冰海的风渡过海峡,却无法进入莱亚王国和法兰王国的大平原,只能夹着冰雪咆哮在咆哮走廊上。
而来自西兰海与翡翠海的海风,就能肆意地裹着暖流一遍遍吹拂在这一片膏腴之地的黄金平原上。
黎明岛的众人刚穿上冬衣没多久,便又换成了便宜的千河谷产法兰贴牌成衣。
这种粗糙简陋但价格低廉的成衣,得到了一大批中下层市民工匠的青睐。
他们既想穿便宜耐用的衣服,又想与普通农夫区别开。
于是自然就变成了市场上的抢手货,以及行会强烈抵制的商品。
黎明岛最大的城市,弗吉内斯堡中更是如此。
随处张贴的城市法令上,都能看到裁缝行会、衣帽行会、白糖同业公会对“劣质赝品”成衣的痛恨与鄙夷。
但经济规律从来不因为个人意愿而改变。
瑙安河支流的芦苇荡在春风中摇晃。
尚未从冬季中复苏的枯黄苇秆在暮色中痉挛般颤动,这腐殖质发酵的酸味,却被一缕诡异铁锈味刺破。
一艘平底驳船缓缓从芦苇丛中驶出,浸透河水的船桨刮擦着肋骨状船板,十二名摇橹打手肩胛骨水浪般起伏着。
而在芦苇丛后,却有一双双眼睛严密地注视着。
独眼的拉维尔子爵扭过头,对着身后的人低声道:“来了,你们在外围的岗哨注意好,看到了有可疑人员一定要报告。”
“放心。”七八个衣衫破烂的流民弯着腰从芦苇丛中窜了过去。
用铭刻着模糊的贵族家纹的手杖挑开苇丛,驳船已然缓缓停靠,一名身穿短绒斗篷的男人站在船艏朝拉威尔示意。
“好久不见啊,子爵大人。”那斗篷男子摘下帽子转了两圈。
眼前的这位独眼男子,便是这个莱亚的一位前子爵,或者说破产子爵。
实际上,子爵这个爵位并不存在于传统的封地贵族中,他们只有公伯男三级。
子爵向来都是封给公爵的廷臣职位,相当于世袭的官爵。
强势子爵能压着伯爵,而弱势子爵甚至不如一名骑士。
可拉维尔子爵作为曾经的庄园子爵,帮助黎明岛的几位公爵大人管理在风车地的庄园与行宫。
但自从风车地开埠,当地粮价暴跌,物价暴涨,拉维尔子爵父亲那一代直接五个庄园全部整破产了。
于是,拉维尔子爵的屋子就从弗吉内斯堡的内城,搬到了外城,靠着伙同强盗骑士们打家劫舍为生。
但他作为子爵的爵位仍然在贵族纹章院中,所以斗篷男仍然要称呼他一声子爵大人。
拉维尔子爵却没有那么客气,带上十几个私兵和流民,便窜到了那斗篷男子面前:“货呢?”
斗篷男无所谓地笑笑,侧身让开。
船舱里窜出个跛脚少年,抱着陶罐踉踉跄跄地跑出,一时失手居然撞在了船钉上。
裂开的缝隙中,白糖霜瀑布般泻在跳板上,看得拉维尔极其心痛。
他扬了扬下巴,立刻就有一个流民扑上去,贪婪地伸出舌头在船板上的糖霜舔了一把。
“怎么样?”
“嘶噢噢噢噢。”那干瘦流民翻着白眼,浑身抽抽着,半天才呼出一口爽洌的空气,“纯度很高。”
拉维尔点点头,油腻的胡子上下晃动着:“还有呢?”
没等斗篷男说话,又一名船夫抱着一包成衣走出,捆扎的成衣包裹粘着靛蓝染料。
斗篷男抽出剥皮刀,成衣包裹的麻袋便在刀下如蜕皮的蛇般滑落。
靛蓝染料在暮光中泛着磷火般的幽光,三十件偷工减料的骑士夹袄豁然展开。
本该缝银线的领口爬满蜈蚣般的粗麻线,左襟的玫瑰看起来就像是矢车菊。
“最新款式。”斗篷男拿起一件抖动着,“千河谷的乞丐穿着它能混进领主婚礼,黎明岛的行会老爷们却要为此焚烧整座仓库。”
拉维尔是这方面的专家,他伸手一摸,便知道这是上好的千河谷克拉司布,量大且便宜。
“怎么样?您满意吗?”斗篷男笑起来的时候,身上的斗篷都在颤动,“如果您满意的话,我是否能验货了呢?”
“这是在损害我们莱亚人的行会。”拉维尔子爵目光复杂地盯着斗篷男,“又一个法兰阴谋。”
“您可不能这么说,难道莱亚人没有穿上廉价合身的衣物吗?难道您没有从中牟取暴利吗?”
拉维尔子爵脸上一下子纠结起来,从他的莱亚贵族身份来说,他绝对是鄙夷自己所做的事情的。
千河谷产出廉价的白糖和成衣,法兰人自己不消化,反倒从瑙安河运到莱亚贩卖。
这些廉价的布匹、纸张、白糖和成衣三个月间便风靡莱亚。
而各个行会、市政厅以及莱亚王室法院就颁布了禁止的法令。
可一件本土产的成衣能买两三件千河谷的成衣了,谁都知道该怎么办。
或许在千河谷成衣的入侵,这些行会甚至罕见让步,允许裁缝们补贴家用。
当然,你缝制两件成衣贩卖是补贴家用,缝制三件那就是千河谷短毛了。
“子爵大人,按照时间,巡逻队快到了。”没等拉维尔犹豫出结果,身边的流民便提醒道。
这下连犹豫的机会都没了,拉维尔子爵轻叹一声,将一袋子金镑拿出:“一半的钱,你卸货后,我给剩下的一半。”
“我们相信您的信用。”斗篷男压了压帽子,船夫们便开始搬运。
而拉维尔低呼一声,三十步外,十六匹驮马正在泥滩喷着响鼻被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