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璃儿又回过神来,张了张粉唇,却觉嗓音有几分晦涩,“王婆婆,无眠他这伤……治,治得好吗?”
“在没治好前,老身不敢做出什么保证,只能尽力……那气劲,有些难处理。”
王婆婆轻叹一口气,外伤倒还好,但赵无眠体内有股气劲肆虐……找不出专门克制这气劲的武功或是药材,便很难根除,除非是另有武魁高手将自己的内息渡进赵无眠体内,慢慢帮他调理。
有这气劲在,此刻疗伤期间,都有可能牵动气劲,让其直接爆发,赵无眠的内功倒是在自发压制这股气劲,不过王婆婆觉得他肯定压不住。
就算能治好,赵无眠也得无时不刻不饱受气劲折磨,所谓暗伤,就是如此……这种伤势,对江湖人也算稀疏平常,便如倚天屠龙记中的玄冥神掌。
但玄冥神掌尚且有《九阳神功》可以克制,如今赵无眠体内这气劲又是如何呢?白狼是草原高手,中原对他的武功路数缺乏了解,都不知这是门什么掌法,谈何克制?
但赵无眠不过是接了一掌,体内气劲便难以消抹……肯定也是一门如玄冥神掌般差不多阴损的掌法。
因此说白了,此刻一旦赵无眠的内功压不住这气劲,当场就得死,就算能撑过去,也有暗伤,所以才不容乐观。
慕璃儿的俏脸愈发苍白,紧紧抿着唇。
她倒是想自己帮赵无眠压制气劲,但内息可不认人,没有赵无眠的控制,他的内息瞧见慕璃儿的内息,只会把它当做入侵者,导致赵无眠体内越来越乱。
如果没有足以强到压制赵无眠内息与白狼气劲的武者,根本就帮不上忙,所以只能武魁来。
王婆婆又叹了口气,“剑主先出去吧,老身会处理好侯爷的外伤,但这气劲……剑主还是先去想想办法吧。”
怎么想办法?是慕璃儿今晚临阵突破,沟通天地之桥?还是让苍花娘娘来?
暂且不提苍花娘娘此刻在哪儿,就是她真在这儿,慕璃儿也绝不敢让她一个魔门妖女将内息探进赵无眠体内。
赵无眠与苍花娘娘合作的事,慕璃儿知道,但她不可能相信她。
苍花娘娘若是将内息探进赵无眠体内,随随便便就能在赵无眠身体里留下什么暗手……到了那时,可就不是赵无眠与苍花娘娘结盟,而是赵无眠直接成了苍花娘娘的裙下傀儡,任她拿捏。
别说慕璃儿,就是赵无眠自己都不敢赌……毕竟他相信的人是沈湘阁,可不是苍花娘娘。
慕璃儿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的房间,等回过神,她已经站在屋外。
黑云压城,细雨漫天,院子中,剑宗弟子来来往往,脚步匆匆,听从王婆婆的指示,不时拿着药材而来。
洛湘竹也站在屋外,透过窗户,望着软塌上的赵无眠,眼神担忧,但倒是没慕璃儿那般呆愣……毕竟她和赵无眠的感情,肯定是没好到慕璃儿与赵无眠那份上。
不多时,有人策马而来,苏青绮披着蓑衣,黑发束在身后,脚步匆匆,发丝早已被雨打湿,有几缕贴在苏青绮的俏脸上,为她平添几分楚楚可怜。
苏青绮本就在剑宗分舵,知晓赵无眠受伤后自然担心,但她也知图尔嘎是赵无眠用命从武魁手上抢下的。
她便压着心底情绪,先去将图尔嘎安置妥当,派人把守,以防白狼杀了回马枪将图尔嘎救走。
所以才没第一时间赶到。
慕璃儿瞧见苏青绮,心底不由带上几分难言心虚,顿觉愧对苏青绮……她是师父,她陪着赵无眠出去,结果反倒是她平安无事,赵无眠身负重伤差点身死。
她还配当师父吗?
苏青绮匆忙来此,透过窗户往里看了一眼,柳眉紧紧蹙起,看向慕璃儿,“公子的伤势如何?”
“他,他……体内有股气劲,难以处理,等,等王婆婆消息吧,我去想想办法……”慕璃儿稍显结巴,答了一句,便近乎是逃跑似的去了隔壁屋。
洛湘竹看看慕璃儿的背影,又回首透过窗户看向屋内,神情稍显手足无措。
苏青绮也不知慕璃儿现在怎么看上去如此脆弱,但赵无眠在她心底可比慕璃儿重要的多,神经顿时紧绷起来,暗暗琢磨着双修对于消化这气劲也不知有没有用……
但此刻她们也没有苍花娘娘的本事,不可能在顺道压制赵无眠内息的同时抹消那气劲,也便只能寄希望于王婆婆医术高超,赵无眠内功强劲了。
慕璃儿回到屋内,连靴子也不及脱,盘腿坐在软塌上,默默闭上双目,打坐调息,她想逼一逼自己,突破关隘,沟通天地之桥,可一闭上眼,耳边便是屋外的脚步匆匆。
屋外嘈杂,气氛紧张,更是凸显出一股难言的压抑之感。
慕璃儿与苏青绮俱是江湖女子,遇见事儿自然不会哭哭啼啼,她想入定,但这如呼吸喝水般简单的动作,此刻却艰难无比,一闭上眼,脑海中便满是赵无眠被白狼一掌拍飞,口吐鲜血的画面。
慕璃儿依旧紧闭双眼,妄图心静,可无论如何努力也难以办到,屋外的嘈杂声渐渐隐去,很快便化为一片死寂,半点人声没有,只留细雨落下时拍打在屋檐廊角的点点脆响。
此方世界好像都已空无一人,虽然慕璃儿知道苏青绮与洛湘竹一定都还守在屋外,但此刻一片寂静,就如同给了慕璃儿一层淡淡的自我暗示……周围已经没人了。
于是她便落下泪来。
慕璃儿之所以收赵无眠为徒,最开始,只是因为性格原因,导致她欣赏赵无眠的侠义与诚实,他本可利用慕璃儿的误会谋好处,但他没有,不仅如此,又是太原当街抢马,又是护送被全江湖追杀的洛朝烟称帝。
侠气又不失豪情,再加上……慕璃儿此举,也算站队。
那时,赵无眠刚从京师杀出到了忻州,他与洛述之孰胜孰负,还未可知也,慕璃儿其实也说不准赵无眠究竟能不能成功,但她愿意赌一把。
而如今过去这么些天,慕璃儿早便忘了当初站队的念头,她真心将赵无眠当弟子看待,真心想教他点东西,真心想遇事之后能以师父的身份护着他。
虽然因为紫衣,让她面对赵无眠时,常常不自觉回想起当初的暧昧情景,但这也不算大事,影响不了慕璃儿对赵无眠的感情。
慕璃儿望向不远处的木桌,那里摆着个花瓶,里面插了朵白花,乃是赵无眠从花店残骸里翻出送她的,过了这两天,这白花也已经枯萎,上面的花瓣都落了。
当初在忻州悬崖,赵无眠手持三柱香,不拜此间剑,就是要拜她。
当初在太原,她以为赵无眠都要死了,重逢之后,相拥而泣。
就是在昨天,赵无眠还送她花,朝她说些逗女子开心的情话,她寒毒毒发时,他也是规规矩矩抱着她,跟抱冰块似的。
而现如今呢?自从慕璃儿认识赵无眠后,赵无眠从未有一次受伤如此之重。
就算是他没拜师慕璃儿时,在京师身负重伤也不可能死。
要是一个不好,还有人会一脸认真的拿香拜她?还有谁会危难之后相拥而泣?谁还送她花?谁还同她讲那些逗姑娘开心的玩笑话?谁还在她毒发后相拥取暖?
没了。
慕璃儿有不少同僚出去闯荡江湖,街头横死,但她从未像此刻一般,如此难以接受。
她恍惚间,想起了一件小事。
特别微不足道的小事,本来已经尘封在记忆里,但此刻不知为何忽的想起。
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慕璃儿那年十岁,洛湘竹四岁,燕王王妃就是在那年病重离世。
那是个雪天,锦州城的街道全是厚厚的积雪,一脚踩下去,能淹没慕璃儿的小腿。
满城皆白,就连街上行人的衣服也都是白的,一同为燕王王妃服丧。
慕璃儿的娘亲,和燕王王妃是义姐妹,因此慕璃儿自然也跟着去了。
她的母亲告诉她,燕王王妃已经死了,你待会去了王府,不准调皮,更不准笑。
慕璃儿回答:“我知道什么是死,江湖绘本里,好多人都死了。”
年仅十岁的慕璃儿,知道什么是死,但还理解不了什么是死……毕竟一个活生生的人,昨天还在跟你说话,结果今天就躺进了一个大木盒中,周围的人告诉你,她是死了。
如此巨大的反差感,委实难以让慕璃儿感同身受。
王府内,到处都是穿着白衣的人,一直在哭,气氛让慕璃儿很不舒服,她便一个人跑了出来,而后在王府对面的巷子里,瞧见了一只猫。
一只和慕璃儿的小手差不多大的猫,明显刚出生不久。
那猫儿有对玻璃珠似的翠绿眼球,毛发皆白,嘴唇粉嫩。
猫儿站在巷子里的稻草上,望着慕璃儿喵喵叫。
慕璃儿一笑,它就小跑过来绕着慕璃儿转圈,于是慕璃儿就和猫儿玩了一大天,直到晚上回府,猫妈妈回了巷子,站在围墙上,警戒望着慕璃儿,她才依依不舍朝猫儿招手,扔了些鸡肉,约定明天再玩。
过了一晚,慕璃儿再去巷子,猫儿已经死了,尸体被埋在雪里,过了一夜,梆硬。
慕璃儿抱着猫儿找到娘亲,说:“娘,它都被冻僵了,给它暖一暖吧,我想和它玩儿。”
娘亲抬手捏了捏猫儿的脖子,撩开猫儿的皮毛,瞧见猫脖子上有两个血洞,而后说这猫已经死了,是因为天气太冷,被冻死的吧。
慕璃儿‘哦’了一声,把猫儿埋了,中途碰见了一位王府门客,她来帮忙,说这猫儿和你玩过,沾上你的气味,它娘亲才把它咬死。
慕璃儿手里还拿着小铲子,小手被冻得通红,闻听此言,站在原地,眼神呆滞,问:“真的吗?”
“真的。”
慕璃儿于是哭了,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哭,但就是停不下来。
那是她第一次直观了解到‘死’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那时候,哭了整整一天。
而现如今,慕璃儿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岁那年。
她身体渐渐放松,由盘腿坐下,转而成了瘫坐在床,呆滞望着桌上花瓶。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想起那种小事,但眼泪就是止不住落下。
屋外,王婆婆推门而出,苏青绮和洛湘竹连忙走来,“公子如何?”
“少剑主内功精纯,与那气劲分庭抗争,倒是能将其勉强压制住,但具体什么时候爆发,却是浑然不知。”王婆婆轻叹一口气,
“如今伤势虽然稳定,但那气劲不解决,总归是个隐患,等少剑主苏醒后,倒是能让剑主协助消去气劲,可武魁高手的手段……最好传信京师,让圣上派位武魁来,才更保险些。”
说着,王婆婆犹豫几分,还是道:“不过在此期间,那气劲随时会爆发,毕竟是戎人的武魁高手留下的手段,具体是何等威力,老身委实不清楚,还望苏家小姐,提前做好准备。”
做好准备?什么准备?给公子办丧事?
开什么玩笑?公子会死在一个戎人手上?
王婆婆轻叹一口气,这种事,在江湖可太常见了,剑宗天分极佳的弟子有不少,但在行走江湖间又有多少弟子横死?
数不清的。
被下毒,被暗杀,被偷袭,甚至一时不察,被寻常人一刀捅死的都有。
江湖就是如此,快意恩仇是一方面,横死街头又是另一方面……都是江湖。
你以为你武功高强,天赋绝伦,身份不俗,就能死的风风光光,豪情满怀?更多的是像条路边野狗被人阴死。
苏青绮脸色极差,但再如何难过担忧,也不会将负面情绪发泄到医师身上,微微颔首表示清楚,便让王婆婆回去休息,她则转而去了屋内,关门封窗。
洛湘竹则站在原地,脸色苍白,眼神稍显犹豫,在原地呆站几秒,转而去了慕璃儿房屋门前,准备把这消息告诉师父。
至少,赵无眠的命是稳下来的不是?
但来至门前,正欲推门,却隔着木门听见了她的哭声,探出的手顿了顿,又收了回去。
洛湘竹的脸色再度苍白了几分,看看慕璃儿的房门,又看看赵无眠的房门,而后一咬牙,双手提着裙摆,小跑了几步,直接推开赵无眠的房门。
结果抬眼就瞧见苏青绮已经脱了靴子,坐在榻上,一手拉着自己的腰带,另一只手则上抬准备拉下幔帐。
苏青绮与洛湘竹四目相对,不由眨眨眼睛,而后装作无事,收回小手,双手规规矩矩放在大腿上,“郡主怎么来了?”
洛湘竹相当纯洁,根本不知苏青绮要干什么,因此关上门,四处张望一眼,从墙壁上抱下挂着的无恨刀,旋即双手抱着刀,小跑到软塌前。
苏青绮一脸不解,却听洛湘竹将横刀靠在床边,而后找了纸笔,伏在桌上,写了什么,示意给苏青绮看。
“我,含玉而生,精血说不定能化解气劲,爹从不让我给别人说,希望你能帮我保守秘密。”
苏青绮歪了下小脸,看不懂。
于是洛湘竹小脸当即一急,又在纸上写:“绛珠玉!!!”
她用了三个感叹号,用力举起纸,力道之大,指尖都把纸张扣出了好几个缝。
洛湘竹小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脏,眼神坚决。
苏青绮微微一愣,而后脸色瞬间一变,“绛珠玉在郡主体内!?”
洛湘竹点头,又写了句,“感知九钟,根源所在,娘亲病逝,我随她,体弱多病,是绛珠玉保了我的命,它对这气劲说不定有奇效。”
苏青绮呆滞几秒,也顾不得什么所谓的绛珠玉,反正有希望能疗伤就好,便问:“该怎么做?喝郡主口血就行?”
洛湘竹歪头想了想,她其实也不是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