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入昭德帝的耳中,却好似悠扬的仙乐一般,抚平他胸中汹汹燃烧的邪火儿。
他端起茶碗,浅浅的抿了一口,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反手递了出去。
郭德福躬身上前,目不斜视的接过他手里的茶碗,好似一个人形茶台一样杵在龙椅之侧。
昭德帝低头,望向台阶下缩成一团的曹进,心平气和的说道:“三日之内,朕要听到结果。”
曹进叩首:“谢官家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昭德帝挥手:“都退下吧!”
曹进磕头谢恩,膝行着倒退出大殿。
左右伺候的诸多小黄门,也如蒙大赦的躬身倒退出大殿。
等到殿门“吱呀”的一声轻轻合拢,空旷的大殿内便只剩下昭德帝和人形茶台郭德福二人。
昭德帝顺手端起郭德福手里的茶碗,低头抿了一口,淡淡的轻声道:“你们查了这么久,如今对上那王二虎,有胜算吗?”
郭德福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并没有开口回话的意思,因为他知道,皇帝并非是在询问他。
短暂的沉默之后,一道恭敬的苍老声音凭空在大殿内响起:“回禀官家,下臣已有胜算,但不到三成。”
话音落下,一道头上插着雉翎、脸上佩戴着彩绘面具,身上穿着一件由无数花花绿绿破布条组成的繁复衣裳的神秘人影,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了大殿中央,捏掌对昭德皇帝行揖礼。
“三成?”
昭德帝讶异的俯视着神秘人,轻笑道:“你们不是夸口,普天下之下无有你们无法战胜之敌吗?”
神秘人毕不卑不亢的回应道:“回官家,普天之下确无我等无法战胜之地,然乱世必有妖孽生!”
昭德帝:“王二虎就是那个妖孽?”
神秘人:“王二虎就是那个妖孽!”
昭德帝:“你们毫无解决之法?”
神秘人:“有解决之法,但需要时间筹谋。”
昭德帝:“你们需要多少时间筹谋?”
神秘人:“至少三年!”
昭德帝笑了:“朕若容得了此獠三载,何需尔等化外蛮夷效命?”
神秘人不声不响,如同一个木头人。
昭德帝见状,心头恼怒不已,面上却滴水不漏,继续笑道:“半年,半年之内朕一定要见到此獠的人头……逾期,后果自负!”
神秘人沉默了片刻,无声的一揖倒地,而后身形化作一股黑烟,原地消失。
昭德帝脸上笑吟吟的低头喝茶。
片刻后,人形茶台郭德福忽然轻声开口:“官家,那人走了。”
昭德帝脸上的笑容应声消失,面色陡然阴沉下来。
“啪。”
只剩下独碗的可怜茶碗,再一次步了两位前辈的后尘,在金砖上摔了个粉碎。
……
“……淮南道荡魔将军王文,公忠体国、守土安民,朕心大悦,特赏荫子及父,赐王文之义父黄兴德公为朝奉大夫,黄金五百两、绢二百匹……钦此!”
宣旨的大太监,站在清河帮大门内的香案后,抑扬顿挫的诵读着圣旨。
王文、黄兴德领着清河帮上下,揖在香案后领旨。
黄兴德原本是要跪的,王文死活不让。
宣旨的大太监,也权当看不见。
“恭喜贤父子,贺喜贤父子……”
圣旨宣读完毕后,宣旨的大太监合上圣旨,笑吟吟的双手交给王文。
王文双手高举过顶:“臣王文,拜谢官家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黄兴德一干人等闻言,也连忙齐声高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太监将圣旨交到王文手中,皮笑肉不笑的朗声勉励道:“此等殊荣,可是昭德年间头一茬,王大将军还真是深德帝心呐!”
“是啊是啊,官家可真念着我老王啊,我以后可得更加用心的为官家效力才是……”
王文也皮笑肉不笑的嗯嗯啊啊的敷衍着,末了侧身冲人群后方的金九扬了扬下巴,大大方方的说道:“几位公公不辞辛劳、远道而来,些许土特产,聊表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几位公公莫要嫌弃。”
话音落下,金九已经领着几个人,拎着一串串包装喜庆的礼盒上前,见人就发。
几个太监惊疑不定的望着这些礼盒,他们自然都是见过世面的,可此刻竟然也分不清,这礼盒装的到底是白花花的银娘子,还是真的土特产!
要是后者,他们可不依!
金九发完了礼盒后,就笑容满面的邀请几位太监,前往天香楼接风洗尘。
王文亲自将送他们出门,然后一回到清河帮大堂,就见到黄兴德将那一份圣旨像供祖宗一样放在大堂上方,正不住的作揖行礼呢。
他笑呵呵的走进去,调侃道:“小皇帝可不在这里,您老整这一处儿,给谁看呢?”
黄兴德转过身来,兴奋且激动的扯着他:“你又做干大买卖了?这平白无故的,官家会给咱封官呢?年前不是才给你加一次官吗?”
“这您就别管了……”
王文笑呵呵的回道:“机密,机密您懂伐?”
黄兴德似懂非懂:“不能说吗?那咱就不问了,总之你那边要有什么需要咱帮手的,你尽管派人回来吱一声,要人要钱,咱都没二话!”
他这会儿干劲十足,颇有宝刀未老那范儿。
第215章 秋后算账
“大哥,大爷这回加官……感觉不太对啊!”
王文刚从清河帮回到将军府衙,匆匆赶回来的徐武就跟着他回了大堂。
昭德元年开春后,徐武就化身甲方,督建“稷下学宫”与都城隍庙两处工地,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平素将军府没有要事,根本就看不到他的人影。
“怎么说?”
王文打量着他身上的泥点子,一边挥手示意他坐下说,一边招呼门外值守的镇魔卫,去饭堂给徐武取些饭菜过来。
“你想啊,换做你,有人杀了咱将军府督查室的人,还将尸体扔到督查室,你会怎么做?”
徐武没有与王文兜圈子,径直开门见山道:“这回可不比咱以前杀那些贪官污吏,那几回咱做的虽然也有些过,可说到底,咱也是出于公心,而且不是冲着皇帝去的,但这回,可大不一样啊……”
那日打死那个姓魏的御前侍卫的事,王文后来下了封口令,对外只宣称那厮为富不仁、惟利是图,欺到他荡魔将军府的头上,绝口不提御前侍卫的身份。
连黄兴德,都不知道这一茬儿。
不过徐武身为荡魔将军府的二把手,他当然知晓这件事的内情。
他没有王文那么心大,自打知晓这件事后,他心头就跟嵌了根刺一样不安生,一直记挂着这件事。
今日他在都城隍庙工地,听闻皇帝给黄兴德加官的消息,心头登时就“咯噔”一声,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促使着他扔下手头的事,匆匆赶回将军府衙门。
王文端坐在堂上,一边捋着大袖研墨,一边顺着徐武的说法设想了片刻,忽而笑道:“小皇帝瞅着,可不像好人呐!”
徐武见状,又震惊又无语的说道:“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王文看了他一眼:“那不然呢?我哭一嗓子,姓魏的就能活过来?小皇帝就能不找咱秋后算账?”
徐武疑惑的打量了他几秒钟,恍然大悟道:“你早就知道皇帝不怀好意?”
“知道是知道……”
王文点头:“不过这一回,我的确是疏忽了,没想到这一茬儿。”
他人不在京城,感受不到那股强烈的改朝换代气氛,总是不自觉地将与老皇帝的相处模式,套用的新君身上。
他与老皇帝虽然只见过一面,但他与老皇帝是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在的。
徐武从值守的镇魔卫弟兄手里接过饭菜,端起饭碗扒拉了一口,然后才含糊不清的问道:“我能知道,你是啥时候知道皇帝不怀好意的不?”
王文瞥了他一眼,不怀好意的说道:“知道的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呐!”
徐武不屑的歪了歪嘴,含糊不清的回道:“你别吓唬我,凭咱们的交情,我在你这儿只有一种死法!”
王文好奇的问道:“哪种死法?”
徐武毫不犹豫的大声道:“我徐二狗干了对不住你、对不住咱将军府的大买卖,被你亲自乱刀砍成臊子!”
“你想多了!”
王文鄙夷的斜睨着他,在徐武纳闷的目光中,冷酷无情的说道:“没那么大块!”
徐武愣了两秒,扭头“噗”的一口喷出一口饭菜,剧烈的咳嗽……
王文嫌弃的说道:“待会儿自个儿把地头给我打扫干净!”
徐武:“小事情,先说正事嗷。”
王文抱起双手,不疾不徐的说道:“打小皇帝加封我为淮南安抚使那会儿,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指定是打着先稳住我,再秋后算账的心思!”
“据我所知……”
徐武用衣袖胡乱抹了抹嘴,再低头扒拉一大口饭菜:“当今皇帝今岁四十有六,可算不得年青了。”
王文从善如流:“好吧,中登皇帝!”
徐武咽下嘴里的饭菜,拿着筷子思索了许久后才回道:“按理来说,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封赏百官,乃是常理。”
王文颔首:“是常理没错,可你莫忘了,我这淮南安抚使的位子,是怎么来的……哦对了,那回你没去。”
徐武讶异道:“哪回啊?”
王文:“楚州那回。”
“你去干顾越那回?”
“就是那回。”
徐武目光闪烁的闷头扒拉了几口饭菜,抬头试探性的问道:“杨映那个死鬼,就是那回见过你?”
王文震惊道:“可以啊狗头军师,这都能猜到?”
徐武嘚瑟的眯着眼笑:“这又不难猜!”
这的确不难猜,杨映那个死鬼曾对他提起过,与自家大哥有过一面之缘。
他思来想去,也唯有楚州那一回,他不曾跟随自家大哥……
王文有意栽培这个没脖子的大脑袋,原原本本的说道:“就是那一回,杨映代表彼时还是太子的中登皇帝,跟我谈了一笔买卖,他们帮我运作淮南安抚使的位子,作为交换,我保淮南转运使的位子,落入中登皇帝一系的人马手里。”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再教你一个道理,像这种争夺大位的人,成事后的第一件事,往往就是将自己以往那些见不得光的买卖,尽数掩埋。”
“从这个角度来说,中登皇帝哪怕是装聋作哑,赖了这笔账,我都信他没动我的歪脑筋!”
“但他偏偏就如约的把这个位子,给了我……”
“再换一个角度,淮南安抚使是什么位子?前唐末期藩镇割据、节度使混战听说过吧?一个实权安抚使,不是节度使,胜似节度使!”
“他做太子的时候,拿这个位子跟我做交易,那是崽卖爷田心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