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天空只是一片淡红,虽有光,却不甚明亮。
这种天气,目力无法看清远处的东西,贸然出去,很有可能死在外面,更大的可能是找不到回去的路。
他们回到营地,已经化作瓷娃娃的赵彦龙呆若木鸡,痴痴傻傻的坐在桌子边缘,旁人怎么劝也不愿离开。
他如今是瓷器,倘若从桌子上掉下去,只怕会摔个粉身碎骨。
只是他如今太伤心,一时片刻间无法释怀。
“不用劝他。”
赵彦亮向其他人道,“家兄毕竟是玄英府主,他虽然悲恸,但气魄非凡,会走出来的。”
众人见状,各自叹息,感慨好人不长命。
玄英府主赵彦龙还坐在桌子边缘,怔怔出神。
赵子玉是他大儿子,他的子嗣众多,儿女共有十九个,还不算夭折的。
赵子玉并非最出色的那个,也不是他最疼爱的那個,但是这次魔变危机,赵子玉的表现,却让他老怀宽慰,只觉虎父无犬子。
这些日子他变成了瓷娃娃,赵子玉将营寨打理得井井有条,并且其他人出去狩猎,非死即伤。
有很多锦衣卫和赵家子弟出去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估计是死在外面,不是喂了异兽就是喂了邪。也有可能被其他修士所杀。
唯独赵子玉,每次出门狩猎总有收获,甚至还带着侍女出门,也每次都是满载而归。
他的出色,让赵彦龙引以为傲。
赵彦龙甚至心中有了主意,等自己老了后,便将玄英府交给他打理,自己乐得清闲,做个颐养天年的富家翁。
然而,这么出色的儿子,竟然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冲出来的毛头小子,用短剑插死了!
当着他的面,当着营寨所有人的面,活活插死了!
赵彦龙手在颤抖,如果他还有心,此刻心一定在滴血。
那个毛头小子,那个穷山恶水出来的刁民,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竟会下此毒手?
他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堂堂赵家,新乡省的父母官,治下的百姓都是他的子民,他也爱民如子,怎么乾阳山就出了这样的逆子,杀了他的亲儿子?
怎么就敢杀了他的亲儿子?
更让他气愤的是,这小子没有用任何法术,也没有用任何符箓,就用拳头,就用一把短剑,当着他和所有人的面,杀了他的儿子!
子玉为什么不反抗?
子玉为什么不祭起金丹?
子玉为什么不催动法术?
子玉为什么没有祭起身上的所有符箓?
倘若子玉那时候反抗,倘若子玉祭起金丹,倘若子玉催动法术,倘若子玉祭出所有符箓,子玉就不会死了。
他悲痛欲绝,泪水从瓷化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如此心痛。
如同刀割。
这时,赵闵柔突然道:“爹,刚才打死大哥的那个人,好像就是陈实。”
“谁?”赵彦龙眼珠子滚动一下,没有听清。
“就是那个把我骗到窑厂的小诚实。”
赵闵柔犹豫一下,咬牙切齿道,“我认得他,他化成灰我都认得他!就是他!他初次见我的时候,很是憨厚纯真,可笑我竟然信了他,结果变成这个样子!他现在比以前高了些,但肯定就是他!”
赵彦龙茫然。
陈实?
陈寅都的孙子?
就是那个杀了自己三子赵岳,女儿赵雪娥,六子赵岩,十二子赵瑞,以及其他赵氏子弟和一众锦衣卫的陈实?
他还杀了铁笔翁和玄英府的管事!
何仇何怨?
竟是如此歹毒,如此的针对他,针对玄英府,针对赵家!
二叔赵存义,不是去杀他了么?
他怎么还活着?
二叔赵存义是怎么办事的?!
他想回到玄英府,狠狠训斥回家吃饭的二叔,骂他这个老东西不会办事,害了自己的儿子!
“害我两个女儿,杀我四个儿子,陈实,我不将你碎尸万段,不将你挫骨扬灰,不灭你九族,我誓不为人!”
乾阳山北麓,山顶上,大蛇盘绕,庇护一方百姓。
大蛇玄山的头颅庞大无比,高高扬起,如同固定空中不动的云。
它呼气,前方山谷中云霞蒸腾,化作甘露。
它吸气,四周山风顿起,吹响满山瓷化的树叶,叮铃作响。
大蛇头颅下的阴影中,陈寅都与黑衣青年不再对弈,不知那一盘棋胜负如何。
“你这个孙儿很不错,就算死了这么久才复生,也比你当年出息多了。”玄山道。
陈寅都露出一丝笑容:“他最是伶俐,学什么都很快,而且懂事。我当年加入散人,一直在外忙活,忽视了家里,一年才回家一次。但是小十一直记得我,我每次回家,他就远远迎过来,叫我爷爷,让爷爷抱。那时,他才三四岁。”
玄山想了想,不太懂人类的情感,道:“他复生后依旧出色,其他人类与他相比,便显得黯然。那么都娃子,你舍得放下他么?”
陈寅都摇头,背负双手看向远处的群山,低声道:“放下亲情?不,我永远也放不下。”
玄山站在他身后,道:“有时候,你不得不放下。”
陈实带着李天青回到叶先生和那些学子被害的山谷,把他们的尸体掩埋了,免得被野兽拖走吃掉。
陈实搓草为香,在他们乱石堆成的坟前插上草香,拜了拜,低声道:“希望你们到了阴间,还能跟着叶先生好好求学,考上鬼秀才鬼举人。”
他转身跟上李天青,两人走出乾阳山。
这次二人是从山北出来,并非一开始走的山路,不过两人早已习惯。
乾阳山范围太大,就算是最有经验的老猎手也常常迷路。但只要能走出大山,便算是平安。
山路正对着的是山阴村,如今天色说黑不黑,说亮不亮,一个身着深衣长裙的女子站在道路边,怀中抱着个婴孩,面色凄婉,向着村庄轻声呼唤道:“有人在么?救救孩子!”
“救救孩子吧。”
那女子落泪,哽咽道,“来个好心人把他带走,奴家养不活这孩子了。”
“好心人!”
无比粗犷的声音从女子身后的山林中传出,如同雷鸣,那邪物见山阴村里没有人理会自己,便站起身来,挥舞着数十条长蛇般的脖颈,脖颈的尽头挂着一个个婴孩状的头颅,异口同声叫道,“救救孩子!”
百婴盯着山阴村,很想进入村中大快朵颐,然而山阴村的干娘让它忌惮。
它迟疑片刻,最终还是调头离去。
陈实和李天青待它走远,这才走出来。
李天青心有余悸,道:“幸好山阴村的人聪明,没有被这只邪骗到,否则出来一个死一个。”
陈实道:“如今还敢出来的,自然都是修士,普通人在外面早就变成了瓷人。这只邪还以为是平常,可以把人骗出来吃,却不知自己被人看笑话。”
两人沿着山麓的道路往回赶,刚走出没多远,只觉地面微微抖动。
“难道是百婴又回来了?”李天青疑惑。
“听声音不对,先躲起来。”陈实悄声道。
两人带着黑锅钻入山林,匍匐着向外张望。
地面传来的轻微抖动渐渐幅度变大,两人一狗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地面抖动,甚至让陈实觉得心脏被震得发慌。
“来的这只邪,一定无比巨大!”
他刚想到这里,一根青花瓷柱子,映入他的眼帘。
随即他意识到那不是柱子,而是一条腿。
一条青花瓷的腿!
只是这条腿太粗壮了,粗壮得如同柱子一般!
接着,随着地面颤抖,一尊八臂斗母菩萨像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它高达十多丈,如同一座移动的瓷器小山,八条手臂粗壮无比,瓷器表面有炸裂的瓷片,但整体依旧极为完整。
它的青花颜色艳丽,极为夺目,真王时期的工匠一定是那时有名的画师,在它身上绘画出绚丽精美的花纹图案,还画了青龙,盘绕在它瓷化的衣着上,活灵活现。
它走动之时,瓷器接口处相互摩擦,发出“噌噌”这样的刺耳的声音。
邪菩萨!
两人一狗心脏狂跳,但生生被他们压制下来。邪菩萨,竟然走出了窑厂,并且来到这里,来到他们前方的山路上,近在咫尺!
这时,邪菩萨仿佛觉察到什么,俯下身子,巨大的面孔出现在陈实他们所在的山林前。
它的面孔几乎挡住了陈实大部分的视野,眼球是一颗规则的球体,有一张八仙桌那么大,上面会有眼瞳、眼白,但在眼瞳眼白中,还绘制着极为复杂的符箓图案。
陈实不敢仔细看,没能看清符箓的内容。
因为此刻,正有一个瓷器窑工,从邪菩萨的眼眶里爬出来,修补邪菩萨的眼睛的碎裂处。
那瓷器窑工,高约丈余,又细又高,手脚细长,正是窑厂的窑工,不知何故钻到邪菩萨体内。
“噌,噌!”
刺耳的摩擦声响起,是邪菩萨的头颅和脖子接缝处发出的声音,它在转动头颅,另一只面孔转了过来,查看山林。
它也有一双瓷球眼,同样很是巨大,眼中绘制的符箓很是复杂,但陈实瞥了一眼便看清了符箓的构造,认出了这个符箓。
“天眼!糟糕!”
他额头顿时冒出冷汗,邪菩萨第二张面孔的瞳孔中绘制的是天眼符箓,比陈实从爷爷那里学到的天眼符要复杂许多,但的确是天眼符的构造框架,只是真王的工匠往里面塞了其他东西。
天眼拥有察天索地,看到灵体鬼神的功效,邪菩萨这张面孔的眼瞳绘制天眼符箓,只要符箓亮起,他们的躲藏便再无意义!
陈实正欲拉着李天青夺路而逃,突然那尊邪菩萨像是被什么声音所吸引,直起腰身,向山阴村看去。
“咚!”
它迈开脚步,向山阴村走去。
陈实和李天青惊魂未定,却见那尊邪菩萨所过之处,一切生灵,悉数瓷化,即便是山阴村的干娘也飞速瓷化,变成了一株瓷树。
邪菩萨进村查看一番,又想起刚才路边的细微动静,便又迈开腿脚,回到陈实等人的藏身地,天眼激发,在这片山林中扫视一周,没有发现异常,这才起身轰隆轰隆的离去。
远处,陈实、李天青和黑锅停下脚步,心有余悸。
这尊邪菩萨,在搜寻幸存者!
躲在村里,不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