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九歌微微一笑,道:“三品官,到头了。”
陈棠道:“在下不解。”
夏九歌悠然道:“没有身家,没有背景,又不投靠任何一个世家,官居三品,已经是所有人的极限。再往上走,就需要十三世家的背景。陈大人,你位极人臣,做官已经做到头了。”
陈棠眼观鼻鼻观心,没有说话。
夏九歌看着窗外,道:“你应该已经请人去搭救令郎了吧?你故意先不去广积库,为的就是在这里等到我,拖延那么一时片刻,让求救的那人做好准备。但是陈大人,你有没有想过,目标不是令郎呢?”
陈棠抬眼,与他对视,道:“在下不解。”
夏九歌淡然道:“你在右侍郎位子上管理八库四仓,其中有西牛新洲五十省的银钱调度,粮草辎重调度,火药火器调度,赈灾和饷银。不知多少人要仰仗你的鼻息活着,但你太不合群,你就像一根钉子,钉在右侍郎的位子上,不能挪一下。树挪死,人挪活,你不挪,就只能挪你了。”
他直视陈棠双眼,道:“你不收钱,不收美色,你不收,其他人怎么收?尚书怎么收?不知多少人盯着你的位子,巴不得你下去。”
他向后轻轻一靠,道:“令郎今日是死是活,就看你挪不挪位子了。”
陈棠沉默片刻,道:“朝廷用我,是因为我有底线。我在户部,大明钱粮还不至于垮掉,因此内阁,三公,六部,东厂,五营,神机,神枢,都很放心。挪走我,不是他们的主意。”
他直视夏九歌的眼睛,轻声道:“那么,是谁的主意?”
两人对视片刻,夏九歌笑道:“公子做状元之后,需要掌握银钱粮草辎重和火药火器。”
陈棠道:“公子要我让出户部右侍郎?”
夏九歌微微一笑,道:“公子对你很是欣赏,说是你治世能臣,他光明磊落,不会动你。但是我们认为,你需要让一让位子。陈大人,你让出右侍郎的位子,告老还乡,令郎也会平平安安离开西京,跟你一起回新乡。”
他看向窗外:“我给你考虑的时间不多,到广积库,下车前。你若是不挪,就可以收尸了。”
陈棠面色如古井,不起任何波澜。
终于,恭天府的车队来到广积库外,车辇停下。
夏九歌看着一动不动的陈棠,扬了扬眉,似笑非笑道:“陈大人果然心狠手辣。”
他站起身来,陈棠起身来到他前方,道:“我帮大人开门。”
夏九歌目光与他目光接触,夏九歌哼了一声,走下车辇。
陈棠在他身后下车,关上车门。
恭天府的一众官员纷纷来到两人身后,又有府衙的衙役、府兵快步而来,杀气腾腾,将广积库大门团团围住。
广积库大门外,炮台被推了出来,长达两丈的龙首火箭架在炮台上,马宗周、周倩影等人骑在火箭上,被五花大绑,有不少人被打得昏死,但几个清醒着的则在破口大骂,也有求饶的。
治中严乾也被打得鼻青脸肿,一边严词呵斥大使陈实的所作所为,一边悄悄向走来的夏九歌等人竖起拇指。
夏九歌回头瞥了陈棠一眼,突然面色转冷,沉声道:“广积库大使陈实,你要本府过来给你赔罪,你可知道,你触犯了王法,罪不容赦?”
府丞高之焕踏前一步,喝道:“你好大胆子,竟敢动我恭天府朝廷命官!这些朝廷命官持府尹大人手谕,前来取当差的武器,却被你打成重伤,还被挂在火箭上!你无法无天!”
治中严乾叫道:“各位大人救我!”
恭天府众官员上前细看,纷纷吃惊道:“是治中严乾大人!”“严乾大人怎么也被打了?”“你罪大恶极,敢将严乾大人挂在火箭上!”
高之焕怒不可遏,厉声道:“治中严乾大人是正五品官,是奉府尹之命前来问话,你竟敢对他下此毒手!”
恭天府上下官吏群情激愤,纷纷叫嚷着,拿下陈实治罪。
陈实环视一周,喝道:“狗叫什么?都闭嘴!”
此言一出,哪怕是府尹夏九歌也怒不可遏,厉声道:“匪类,真是匪类!来人,给本府拿下他!”
孙宜生匆匆赶到,快步走到陈棠身边,轻轻摇头,悄声道:“大人,房中那人不愿前来。”
陈棠心中一惊,看着夏九歌的背影,面色复杂,他迟疑一下,立刻向夏九歌走去。
恭天府一众衙役、府兵各自结阵,杀气冲天,便要围上前去,突然只听一个尖锐的声音高声道:“住手!都住手!”
府尹夏九歌看到来人,心头微震,连忙迎上前去,躬身道:“兄长,你怎么来了?”
说话那人正是礼部尚书夏沧海,也是内阁学士,是夏家在朝廷中的脸面,冷冷扫他一眼,快步向陈实走去,哈哈笑道:“陈大人今日刚刚到任,没想到就发生了这种不愉快的事情。此事,原是个误会。”
夏九歌愕然,连忙上前道:“兄长,此人无法无天……”
夏沧海回头扫他一眼,目光严厉,声音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你押宝公子,不要押上整个夏家!府尹你不要做了,滚回去!”
夏九歌脑中嗡嗡作响,心中一片冰凉,却见夏沧海满面笑容,没有看他,而是向陈实寒暄着,有说有笑。
这时,又有一位内阁大臣走来,哈哈笑道:“小陈大人头一天上任,本官匆匆前来,没有买什么贺礼,空手前来,还请见谅!”
高之焕又惊又喜,连忙迎上前去,道:“大兄,陈实犯了事……”
高权满面笑容的走向陈实,目光扫过来,却是无比森然,高之焕心中一惊,额头冒出冷汗。
高权哈哈大笑,向陈实拱手道:“贺喜,贺喜!”
内阁另一位大臣严叔和也含笑走来,恭贺陈实新官上任,对绑在火箭上的治中严乾看都没看一眼,只顾着与陈实寒暄。
孙宜生呆呆的看着这一幕,走到陈棠身边,悄声道:“大人,小陈大人是不是那位公子?”
陈棠皱眉:“他是我儿子,肯定不是那位公子。”
孙宜生喃喃道:“那么,为何小陈大人会让这些内阁大臣也赶过来,撇清各大世家的关系?”
陈棠也是疑惑万分,道:“你去过新乡,你是否知道些什么,是我所不知的?”
孙宜生摇头,突然想起一事,道:“黄坡村的五竹老太,对他很是不逊。”
陈棠道:“五竹老太对谁都不逊。”
这时,内阁三位大人寒暄完毕,与陈实告辞,连声道:“小陈大人留步,不用送了。”
陈实便没有相送。
孙宜生悄声道:“大人,小陈大人的官职,好像比你的右侍郎还要高!”
陈棠哼了一声。
夏沧海向府尹夏九歌走来,面带笑容,轻声道:“我夏家可以支持公子,但不会全部支持公子,更不会因此得罪另一个禁忌。九歌,你年纪不小了,告老还乡吧。”
夏九歌低下头,双目含泪。
他正值壮年,一点都不老。
不过对于夏家来说,他已经老了,不适合继续坐在恭天府尹的位子上了。
第272章 监守自盗
内阁三位大人来到陈棠面前,夏沧海见礼,道:“陈大人,夏家并非要与阁下为敌,而是家业太大,总有管教不周的地方,还请世兄见谅。”
陈棠不动声色,还礼道:“不敢。”
高权走来,哈哈笑道:“陈大人整治户部有方,教子也是不错。虎父无犬子,虎父无犬子!”
陈棠欠身道:“高大人谬赞。”
严叔和来到他身边,道:“今日发生的事,你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族内之人,我自会约束。”
陈棠道:“下官诚惶诚恐。”
三位大人离去。
陈棠目送他们远去,颇为疑惑,正想去询问陈实,这时一个声音道:“陈大人,一起走走?”
他循声看去,只见不远处停着一辆车辇,车窗打开,露出内阁首辅张甫正的侧脸。
陈棠走过去,早有仆人打开车门,张甫正并未出来,陈棠迟疑一下,进入车中。
张甫正请他落座,车辇起步。
车辇碌碌,从广积库驶到户部,这一路上,张甫正一直没有说话,就静静地坐着。
陈棠坐在他的对面,看着这位老大人,也没有开口说话。
到了户部衙门前,车辇停下。
张甫正开口道:“很多人只是要我一个态度。”
陈棠微微一怔,顿时会意,道:“首辅大人与我同车,送我到户部,就是向外人表明你的态度。”
张甫正轻轻点头,道:“还不够。”
他站起身,为陈棠打开车门。
陈棠深深看他一眼,欠了欠身,走下车辇。
“陈大人。”张甫正道。
陈棠转身,张甫正露出笑容。
陈棠回报以笑容。
张甫正回到车厢中,收敛笑容,关上车门,车辇驶离户部衙门。
他无须多说什么,只需几个小动作,一个笑容,一声呼唤,便可以向西京的所有势力表明态度。
作为世家子弟,他既要为世家争取最大利益,同样也要为自己争取利益。
他资历浅,首辅这个位子争不过前首辅严羡之,想要坐稳首辅,他便必须另辟蹊径。
造物小五到来前,严羡之抛下首辅这个位子,张甫正顶缸,做了首辅,背上这口黑锅。
如今,十三世家老祖重创造物小五,双方相互钳制,严羡之想拿回首辅这个宝座,但张甫正付出这么多,岂会给他这个机会?
过了不久,恭天府上至府丞,治中,下至训导、检校,统统都被抓了起来,罪名是贪赃枉法,交由东厂和大理寺审问。府尹夏九歌引咎递上辞呈,告老还乡。
一时间,朝野震动,一片哗然。
孩秀才入京的第三天,恭天府便树倒猢狲散,比拱州魔变引起的震动还大,关于孩秀才的传说,又多了几分神秘。
拱州魔变只是地方官全军覆没,而这次却是恭天府的京官全军覆没,两地官员的份量,不可同日而语。
恭天府掌管京畿之地的钱粮刑名,社稷,乡试会试,权力极大,西京并附近一带的除朝政之外的大小事务,皆归恭天府掌管。
恭天府尹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胜任,须得是朝廷信赖之人。
夏九歌出身十三世家中的夏家,如今告老还乡,接任者必然也是十三世家之人,不过其中的权力更迭,便非外人所能知晓了。
陈实忙碌一天回到家,陈棠已经在家中等候,道:“饭菜已经做好了。”
陈实洗手洗脸,瞥了桌子上的饭菜一眼,只见饭桌已经被摆满,于是问道:“黑锅做的?”
“你怎么知道?”陈棠不解。
陈实坐下,笑道:“黑锅觉得我在长身体,所以饭菜做的多。”
陈棠沉默片刻,觉得自己做得没有黑锅做得好。
“你在广积库感觉如何?”他询问道。
“好极了,大家都很友善。”
陈棠点了点头,道:“被你捆在火箭上的那几人?”
“不用担心他们,他们已经被革职查办了。”
陈实道,“他们家里人也来广积库,跟我道歉了。”
陈棠沉默。
过了片刻,陈棠道:“你可知他们因何畏惧你?今日,内阁的几位大员找到我,因为你而对我颇为敬重。以往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