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场夏祭只打了两次架的无垢僧没有遭到训斥,禅宗大德们对他的选择似乎十分满意,就连那位总是紧绷着脸的苦舟僧都面带笑意。
小和尚摸着自己的光头,娴熟至极地接受了这些赞美,心想自己那份朋友费交的也太值了。
与之相比,白浪行那头则要冷清上太多。
他几乎没有浪费时间,直接登上一辆马车离开,那马车前进的路线似乎直指皇城?
林挽衣孤身一人,站在这烦嚣热闹的如昼夜色里,墨眉紧蹙。
神景天女来到她的身旁,问道:“你在找什么?”
林挽衣说道:“他没有回来。”
话里的那个他当然是顾濯。
话音落下,场间顿时一片寂静。
人们在微怔错愕过后,下意识望向各个方向,寻找着那个再也无法忘记的身影,却始终一无所得。
那些剑道大宗的强者最为焦急,如果这里不是神都,不是皇城之前,相信此刻已有剑光飞跃而起,照遍此间。
……
……
苍山风雪不再依旧。
自某刻起,此间光阴倏然飞舞,万物转瞬而变。
那些理应发生在数个时辰至内的画面,竟被凝缩在一个眨眼的时间里,尽数涌入观者眼中。
直至晨光破云而至,天色渐亮欲晓。
顾濯没有为这一幕而心神震撼。
他偏过头看着余笙,问道:“留我在这里的原因是什么?”
余笙轻声说道:“有人希望我亲自和你聊几句,当然,我自己也想要和你聊几句。”
顾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就在余笙以为他要执意沉默不语,以此来表示自己的愤怒与抗拒之时,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准确来说,那是简单的三个字。
“你输了。”
顾濯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余笙安静了会儿,看着他说道:“只是几个问题,不会阻碍你很久。”
顾濯平静说道:“你输了。”
余笙笑了笑,笑容很是温和,说道:“我可以理解你的不快,但这件事需要在现在谈,因为重要。”
顾濯很礼貌地等她说完这句话,然后重复道:“你输了。”
崖畔一片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余笙终于开口了。
“是的,我的确输给你了。”
她说道:“然后呢?”
顾濯微微一笑,诚实说道:“那就麻烦你换一种说话的方式,不要再这样莫名其妙的居高临下,这是一件很没有道理的事情。”
“原来这也算是一种居高临下吗?”
“我觉得你以后应该多些和同辈中人相处,那你就会发现察觉到一个事实。”
“什么事实?”
“借挽衣的话来说,这是一个字的事情。”
“哪个字?”
“装。”
余笙没有说话,望向正在微笑的顾濯,意思十分清楚。
——这个字也可以用在你的身上。
顾濯还是那三个字:“你输了。”
于是,余笙无言以对。
片刻过后,她解释说道:“今次夏祭是一个局,朝廷为钓起天命教教主而设的局,这个局最重要的就是让鱼儿自愿上钩,而你在这条大鱼即将上钩的时候,让一切戛然而止,无疾而终。”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依旧冷淡,但语气已经不再一样。
那是之前未曾有过的坦然。
这或多或少代表她已经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我坏了大局。”
顾濯说道:“更重要的是,我决意在这里结束夏祭的决定是没有道理的事情,所以我现在需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对吗?”
余笙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问道:“你这样做的具体理由是什么?”
话已经说到了这里,再避而不答下去,未免有些心虚。
顾濯安静片刻,抬头望向那面倒映着天光的笔直崖壁,说道:“我有一个很麻烦的过去。”
余笙听懂了。
苍山是长公主的道场,心劫起自于心,必不可免会涉及到内心深处的某些隐秘。
如果白南明执意探出一个究竟,那顾濯只要踏入心劫那一关,心中的秘密不可能藏得住,一切都将如实呈现在她的眼中。
余笙摇了摇头,说道:“她……其实不会这样做。”
“或许吧。”
顾濯说道:“但我更愿意尽最大的努力来守住自己的秘密,这就是你要的解释和理由。”
余笙静静看着他。
事实上,顾濯给出的理由不仅牵强,更是含糊,与具体这两个字的关系就是没有任何关系可言。
换做藏在巡天司阴影中的那些精英官吏面对这句话,只会给出一个答复。
——上刑。
然而奇怪的是,余笙在听到这句话后,看着顾濯沉默了很长时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情,那平静如镜的眼神难得复杂,隐有波澜生。
最终她给出了一个格外明确的答复。
“我接受这个理由。”
她顿了顿,接着又补了一句:“我想他们也会接受这个理由。”
顾濯敛去笑意,看着余笙的眼睛,很认真地道了一声谢谢。
是的,直到这一刻为止他才真正放松了下来,不再去为那些必将到来的沉重现实而苦恼苦思。
或许接下来还有数不尽的麻烦接踵而至,站在人世间最高处的大人物向他投来审视的目光,不过……这些都是将来的事情了。
无论余笙为什么在这一刻点头同意了他的解释,但只要她接受认可,那就足够了。
余笙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声谢谢。
顾濯十分自然地换了个话题。
“我有一件事情很好奇。”
“什么事?”
余笙的声音随意了些。
顾濯抬起头,望向苍山之巅,有些不确定问道:“夏祭首名的奖励是什么?”
话还没有听完,余笙便已不想说话了。
顾濯见她这般模样,心想难怪万物先前不肯与他明言,感慨说道:“这届夏祭未免也太公正了些。”
余笙轻声说道:“这句话你其实可以不说的。”
故而顾濯从善如流,没有再去问自己的补偿是什么。
余笙却猜到了这个想法,平静说道:“反正我不会让你吃亏。”
不知为何,她在说到这个我字的时候,语气莫名重了几分。
顾濯说道:“登山?”
余笙看了他一眼,以眼神无声询问。
顾濯说道:“总该有一个绕过去的办法。”
“是有。”
余笙说道:“但你忽然间改变,总归要有一个理由。”
顾濯想也不想,解释道:“日出。”
这两个字很有说服力。
至少余笙接受了。
于是,身着青裙的少女带着他走过废墟,踏过积雪,登上某条极为隐秘的狭窄山道。
时值清晨,天光破晓,苍山风光正好。
不再过分寒冷的远风徐徐而至,云雾随之而来,置身其中,仿若仙境。
余笙走在前头。
顾濯随之而行。
那蓬松的麻花辫在风中摇曳,不再仿佛旌旗,更像是一朵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花。
“夏祭后你准备去哪?”
“这个问题一定要回答?”
“不用。”
“那就好。”
“嗯?”
“因为我还没想好。”
“你还没有一个具体明确的答案吗?”
“是的。”
两人的相谈依旧不愉快,因为问题总是得不到一个答案,但他们说话的语气终于趋近正常,不再是某个人单方面的居高临下。
这种改变很难得。
可惜的是,再如何漫长的山道终究要有一个尽头,无法让这改变永远进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