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微飘,他已然退至那一叶轻舟的尽头处,让枪势老去。
北方荒原乃风雪笼罩的凄苦之地,在那里长久生存下来的人,无论是做什么事情,都会下意识保存自己的每一丝体力,不愿奢侈浪费。
白浪行自荒原归来不久,身体必然还保留着这个习惯。
这不算是什么隐秘,许多人都能猜到。
问题在于,顾濯是怎么确定铁枪的枪势将会在何处老去的?
众人不得其解。
白浪行则是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在他握住铁枪的那一瞬间,先前的情绪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了平静与战意。
这时自然也不会有错愕。
他看着退至轻舟尽头处的顾濯,继续维持住当前的距离,握枪的手却忽然松开了。
铁枪没有因此落地。
相反,枪锋骤然刺破空气,再次指向顾濯的眉心。
就在这极短的距离之间,铁枪上居然亮起了细微的光芒,那是枪锋与空气进行剧烈摩擦后,所产生出现的火花!
与此同时,白浪行身形倏然一变,庞大的力量从他的腰肢传递到双腿,直至脚下的如茵青草。
砰!
他竟是在这一瞬间向铁枪追赶而去,五指紧握成拳,直接轰向顾濯的胸膛。
这一切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许多旁观者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濯身后即是湖水,无路可退。
小和尚心想,这要是换做自己的话,只能迎难而上了。
道门天女心想,哪怕这种情况很难做到逆转了,所以她根本不会让自己陷入此等境地当中。
林挽衣什么都没想,因为她对顾濯有着绝对的信心。
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之下。
在铁枪尖啸将至之时。
在拳头落下一刻。
顾濯往后退之。
他脚踏湖水而不沉,随水势而动,身形莫名恍惚了刹那,竟与那柄铁枪擦肩而过。
一缕发丝离开了他的耳边。
但这不是结束。
白浪行的拳头已经到了。
这一次顾濯没有再退。
他静静看着那个气势汹涌至极的拳头,右手成掌后发先至迎上,与之相遇。
……
……
忽有风来,夜空无由飞霜。
就在拳掌相遇瞬间,万物霜天劫自白浪行的拳头轰然爆发出来,直接影响了此间的气候。
原来那一根铁枪只是他的佯攻。
真正的杀着是这一拳!
两岸视线纷纷落在顾濯身上,神情骤变凝重,心想出事了。
拳掌相接,不只是单纯力量上的比拼,更是给予了双方浑身真元直接对冲的机会。
万物霜天劫之所以独以一个劫字来收尾,没有用诸如真经之类的字眼,就是因为这门功法殊为酷烈,攻伐之势堪称举世无双。
在那些观战的长辈看来,顾濯迎接这一拳后,如果白浪行不收手,不只是单单摧毁对方的守势这么简单,很有可能给前者留下难以痊愈的沉重伤势。
巡天司的执事不敢再等下去,便要出手中止这场战斗,避免事态严重化。
就在这时候,白浪行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他的眼里渐有困惑生出。
因为众人想象中的情况没有发生,万物霜天劫所炼就的真元自他拳锋汹涌轰向顾濯,却没有引起任何该有的变化。
顾濯就像是变成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漠然吞噬着一切。
又像……此刻直面拳锋的根本就不是他。
而是他身后的整片湖水。
整座白马湖。
白浪行再如何强大,终究还是一个年轻人,如何做得到一拳倾一湖?
下一刻。
顾濯伸手前推,拨开那个粗粝的拳头,看着白浪行说道:“机会已经给你了。”
此岸,对岸。
两岸鸦雀无声。
人们听到现在这句话,不由想起片刻之前那句话,表情变得无比精彩。
——我给你一个挑战我的机会。
——机会已经给你了。
这算什么?
为人师者吗?
林挽衣没来得及开口,无垢僧先她一步。
“殿下,您现在是不是该说一句请赐教呢?”
道门天女微笑着附和了一句。
“难得小和尚你说了句正确的废话,这两人之间的差距,啧,确实值得说上一声请赐教。”
第64章 知天高,识地厚
忽有风来,湖水生波。
在顾濯以右手拨开白浪行的拳头,再次说出机会二字的下一刻,他已经出手了。
那是极简单的一指点落。
这不像是并指为剑的手段,不见半点锋芒自指尖流露,不管怎么看都很寻常,找不出特别的地方。
然而不知为何,一种极其强烈的危险感渗入白浪行的道心中,瞬间占据了他的所有心神,不留哪怕半点余地。
以至于他即便听见了无垢僧和神景天女的讥讽嘲笑,情绪也生不出丝毫的变化,甚至连万物霜天劫在顾濯的身上无功而返带来的困惑都瞬间消散了。
他完全可以确定,这一指如果自己接不下来,那这场战斗将会直接结束。
如此想着,白浪行的目光落在这一指上,眼神里的那些凝重却变成了明悟后的笑意。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这场战斗。
顾濯直到这一刻才出手,与所谓的赐教无关,而是他唯有这样做才能赢下来。
在手中无剑的情况下,他决定让出先手的机会,诱敌深入。
唯有如此,此刻这一指才有致胜可能存在。
白浪行做出这个判断的理由很简单。
顾濯这一指真的太慢了。
哪怕两人此刻相距只在毫厘,得以清楚看见对方的神情变化,白浪行依旧有绝对的信心躲开这一指,因为他的速度要快上太多。
想着不久前顾濯只是随意偏头,便轻而易举地躲开了自己掷出的铁枪,这时候的他很自然地生出了以其人之道的念头。
一念之下,不再有疑。
白浪行看着那即将落下的指尖,身形欲要随之而微动,掀起狂风,好让衣袂猎猎作响。
这是很简单的事情,他过往五年间在荒原与异族厮杀之时,曾经做过无数次,或许会因此而受伤,但从未真正失败过。
当他成功躲开这一指的时候,先前被掷出的铁枪将会以更快的速度归来,直指顾濯的后背。
不管顾濯再怎么了不起,真元磅礴如这一湖之水,终究还是肉体凡胎,并非身成无垢的修行者。
既然如此,那他在无法转身全无防备的情况下,便不可能挡得住归来的铁枪。
在极短的时间之内,白浪行几乎事无巨细地对接下来的战斗过程进行了全面的推演,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
胜负已分。
然后,就这一刻,他忽然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为什么他念头已经动了,身体却没随之而动?
为什么他和铁枪之间失去了心神感应?
为什么……这方天地像是视他为囚?
天地为樊笼,他无法逾越半步,就连万物霜天劫都陷入了沉寂。
无数个不解和为什么当中,白浪行睁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指落在自己的胸膛之上,与心脏仅仅隔着一层血肉。
“住手!”
“别!”
“手下留情。”
远方有许多人着急大喊道。
随着声音响起,那些隐藏在夜色中的强者纷纷现身。
其中最为让人瞩目的那一位,无疑是为白浪行驱车的车夫,就在顾濯指尖得以落下的刹那,那位车夫横跨近百丈的距离,直至来到了湖畔,与那一叶轻舟仅剩不到丈余。
车夫未曾摘下斗笠,目光却已落下,为顾濯带来如火炬燃烧肉体的疼痛感。
这显然是一位踏入了归一境的真正强者。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即将出手,阻止接下来发生的那一切时,他却忽然收回了目光,什么都没做。
那一指完全落下。
没有鲜血四溅而飞。
白浪行愣住了。
顾濯收手,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