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时,已是楚珺。
只是瞬间,少女的脸色骤然苍白如雪,血水自唇角不断溢出。
她下意识抬起衣袖去擦,但却怎么也擦不干净,直至青色道袍被染出一片鲜红。
她在年轻一辈中再如何天纵奇才,本身体质再如何适合观主降临,终究无法承担那轻轻一挥袖带来的沉重负担,需要为此付出代价。
这是修行所无法违逆的规则。
就连顾濯也必须遵守。
“该知道的你都已经知道,接下来你又准备要怎么做?”
王祭似是好奇问道。
顾濯没有回答,看着楚珺在跌倒之前坐了下来,收回目光。
接着,他望向神情麻木的喻阳,平静说道:“你现在可还要再坚持自己的想法?”
喻阳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什么想法。”
顾濯说道:“今天的这场交易。”
喻阳沉默半晌后,说道:“也许该放弃。”
顾濯平静说道:“今年春天,在神都的时候我曾遇到过一个胖子,他说我是一个好人,好在我愿意把他当作是一回事,好在让他能与我做生意。”
喻阳看着他,突然间冷笑出声,讥讽说道:“但我不是人。”
“我也没说你是人。”
顾濯随意说道:“你是不是人对我而言不重要,我做生意从来都不在乎对方是什么东西,只要它能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就行。”
话是真话,谁都得信。
喻阳怔住了。
顾濯继续说道:“你想要的东西,我指的是你最初想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你。”
喻阳沉默不语。
最开始他在交易当中提出来的不是什么,就是荒人的生存空间。
然而这其实是很虚无的条件。
荒原何曾不可活?
荒原之外,为人类所占据的那些肥沃美好有春夏秋冬四季轮转的土地当然更好活,但谁又敢背负骂名把那些土地拱手送出呢?
“那片土地会在荒原上。”
顾濯无所谓掩饰,直接说道:“我要的东西是祭炼之法。”
喻阳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沉默很长一段时间后,摇头说道:“你得了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你不是荒人,这是唯有荒人才有资格去用的东西。”
顾濯说道:“好奇罢了。”
喻阳不再多言。
他说的前一句话并非出自于良心,要是他真有良心这么一种奢侈的东西,早已死在荒原这片寒风恶土之上,怎么可能活到今天?
之所以有这么一句话,只不过是为了博取某些机会。
比如与顾濯建立起一段稳定的关系。
无论这段关系是为了研究祭炼万物生灵之法,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都好,只要真实存在着就行。
“可以。”
喻阳在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低头说道:“我愿意给出祭炼之法。”
顾濯点了点头,说道:“很好。”
然后他信手取回三生塔,对王祭说道:“接下来还要麻烦你再陪我走一段路。”
王祭的声音里都是懒散的味道。
“行啊~到你回来的时候,陪我喝顿酒就好。”
顾濯往深处走去,头也不回说道:“酒钱我付。”
第208章 应许之地
岩浆凝就的河流依旧在缓缓流动着,不时有星火从中跃起崩裂,照亮山腹。
顾濯行走在这幽光里,向着那颗正在跳动的巨石走去,脚步有些慢。
他正在思考某些事,以及些许的厌倦。
厌倦就是烦。
他心想,自己这辈子到底是在还债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何以事情没完没了地一件一件来?
又或是这一切都是他当年埋下的种子,否则何至于这般缠着他,不断重复验证禅宗的因果之说?
时间不见得能淹没一切的问题。
问题在于,顾濯可不曾记得自己有来到过荒原,做过什么事情。
“你不问问我吗?”他忽然说道。
王祭微微一怔,说道:“我?”
顾濯嗯了声。
王祭明白他的意思,指的是先前观主所言,摇头说道:“你只不过是我一个忘年交,又不是别的什么人,我问你那些多年以前的破烂旧事作甚?”
顾濯沉默片刻后,说道:“也对。”
王祭顿了顿,说道:“而且人世间有一种真慈悲。”
顾濯说道:“一刀两断。”
王祭说道:“可惜了,太难。”
顾濯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是啊。”
几句闲话过去,他的脚步变得快了起来,不再悠悠。
喻阳跟在两人的身后,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因为那些话根本落不到他的耳朵里,让他只能盲目推断猜测,越发为之而紧张而恐惧。
他隐约能够察觉到……那位负剑的青年固然强横绝伦,是一位毋庸置疑的羽化中人,然而此时真正能做决定的却是与他做生意的天命教教主。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至路的尽头。
数十上百条岩浆长河于此交汇,然后断崖下坠成瀑。
散落的光芒如无数只萤火虫在岩壁上不断飞舞,最终无奈折翅消逝,无影无踪。
断崖之外似是一座无限幽静的深渊,其中不见岩浆坠落后喷涂出来的火焰,就连目光落在其中也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深渊不曾回以注视。
顾濯丝毫不在乎。
在这座深渊的数十丈上空,就是那颗与心脏别无两样的巨石,此刻的它仍然在跳动着,但频率与次数已经变得慢之又慢。
这其中传递出来的情绪无疑是凝重。
顾濯不再与深渊对视,微仰起头,望向巨石。
半刻钟后,他忽然对喻阳问道:“还能更强吗?”
喻阳低声说道:“可以,但那样做的代价不只是成倍上升……”
话没能说下去,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准确地形容,那到底是怎样一种情况。
顾濯没再问。
“那就谈生意吧。”
他的声音格外平静:“祭炼之法。”
喻阳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但却没有把话付诸于口,而是闭上眼睛。
下一刻,那颗巨石忽然转动起来,不再安静。
伴随着它的改变,原本平静的岩浆河流骤然沸腾了起来,其中有一部分被从中抽离出来,形成数十根被同一个意志存在握在手中的笔,跃至断崖之外的空中写就一遍近万字的经文。
经文大放光明,映得周遭的崖壁一片通红,仿佛置身于红莲地狱当中。
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晚秋顿时回到盛夏中。
与热浪一并到来的还有血腥的味道。
这味道是如此的刺鼻至直入心神,让人的眼前蓦然浮现出一幕画面。
——广阔无边的寂静荒原正在被烈日暴晒,数之不尽的尸体被随意抛在大地之上,泥土呈现着一种浓郁的褐色,并不刺眼,只是一种麻木的默然。
在视线的尽头处,有座小土丘突兀而起,不知为何酝酿着一种浓烈的黑。
那不是黑,是无穷无尽的蚊蝇。
蚊蝇成群结队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嗡叫之声,让炽烈的阳光变得支离破碎,把自己深深地埋在荒人的头颅堆积出来的小山里,它们正在勤勤恳恳地进行着一桩伟大的工程——在这座山里挖掘出彷如蜂巢般的脉络。
无数如同记忆碎片般的事物,通过这这一幕惨烈画面与令人头皮发麻的刺耳嗡鸣声到来,让顾濯所目睹的经文不再囿于文字之上,深入到其中的真义所在。
寻常养神境界的修行者面对这种情况,心神必然要受到极大程度的震撼,失魂落魄。
顾濯与寻常二字毫无关系。
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默然承受着这种近乎肆虐心神般的残酷画面,忽然间回想起不久前听到过的那个关于破境承意的说法。
——以荒原之上的血与火砥砺身心神魂,为世间最上乘。
……
……
长时间的安静。
孤山之内不知光阴,有的只是分辨不出的朝晚霞光。
喻阳早已睁开眼,低着头不去看那篇祭炼经文,视线落在无法倒映出他模样的熔浆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祭的思绪早已飘远。
世间无限法,他独求一剑,自是无所谓荒人以血与火铸就的经文。
与之相比,还是观主先前与他所言更有意思。
就在他越想越深,隐约间要触碰某条隐藏极深的界线时,心神忽动。
王祭下意识望向顾濯,然后微怔无语。
顾濯缓缓睁眼。
随着他再与这人间相见,熔浆骤然迸发出无数星火,如若烟花般绚丽绽放。
万千星火里,他神情如饮美酒而微醺,眼底里流露出些许的感慨。
王祭好生惊讶,旋即无奈以至怅然,叹息问道:“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