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主想着如今神都的局势,不禁有些感慨,说道:“外人都知道我曾试图杀你却无功而返,落到一个被迫请辞的境地当中,现在我再为你说话也只会被认为是迫不得已,朝堂上下,世间内外,有资格让我情非得已的人不就那么几位吗?他们必然能够意识到这一点,那就没有不退的道理。”
顾濯微笑说道:“而且我要的只是青霄月那一部分。”
司主落在扶手上的食指轻轻叩打,声音听上去颇有几分像是敲打算盘,说道:“那这事定然能成了。”
“如此进退有度……你看起来真不像是什么年轻人啊。”
他看着顾濯称赞说道:“哪怕是当年的我也不见得有你这般冷静。”
顾濯摇了摇头,简单谦虚了一句,只道是前辈您愿成全。
听着这话,司主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巡天司的事情该聊的都已聊过,或许还有旁枝末节剩下,但已不重要。
谈话却未结束。
那就像是算珠撞击的声音忽而消失。
书房的门明明没有关上,两人之间却倏然安静,落针可闻。
顾濯神色不变,道心也静,说道:“前辈您请讲。”
司主的笑意随之而敛去,面容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怅然若失之意。
他明明在看着顾濯,眼神里却都是过往年华的追忆,与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声音响了起来,几分唏嘘与感慨:“盈虚死前……是怎样的?”
顾濯没有说话。
司主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说道:“是他特意叮嘱过你吗?”
顾濯还是沉默。
司主缓缓闭上眼睛,似乎是明白了些什么,叹息说道:“的确是我太心急了些。”
听到这句话,顾濯诚恳说道:“其实您想多了。”
司主说道:“我是在何处想多?”
顾濯看着他,平静而认真,说道:“无论再过多久,你心急与否,我都会沉默到底。”
话音落下,书房里的气氛似乎不再宁静,多了一丝压抑。
前一刻还在感谢前辈,后一刻就连那个您都丢了,把先前的恭敬尽数抛诸身后。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反复无常的小人行径。
顾濯却全无自觉,仿佛自己是在做一件秉持正义的事情,无惧一切流言蜚语,持身极正。
司主问道:“为什么?”
“很简单。”
顾濯微微一笑,说道:“我认为接下来的漫长时光中,我将会在监察巡天司的过程里发现无数秘密,而我有必要从这一刻开始坚守秘密。”
司主沉默了。
这句话颇有妙处,妙在有道理,而那道理恰好是他躲不过去的。
他作为前巡天司司主,必然清楚保密这两个字的重要性,而他同时也是顾濯的前辈,那便不该强迫自己的晚辈去坏规矩,因为这是强人所难。
想着这些,司主很认真地鼓起了掌。
掌声回荡在书房里。
顾濯收起笑意,道了一声谢,问道:“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司主看着他摇了摇头,自嘲说道:“我想知道的恐怕都是不合规矩的。”
顾濯带着憾意说道:“那也太可惜了。”
“世事向来如此,总有求不得。”
司主淡然说道:“但留下这念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顾濯请教道:“此言何解?”
司主似笑非笑说道:“有个挂念,或许就不会那么快老去了。”
“有道理。”
顾濯点了点头,仿佛察觉不出话里的别样意味,说道:“那这确实是好事。”
话止于此,两人都很清楚再聊下去也不存在意义,无非就是浪费时间。
何不就此离开。
司主起身送顾濯离开书房,直至背影消失在自己的眼中,仍旧没有回到书房。
片刻后,有人来到他的身旁。
那人是这座府邸的大管家,便也是司主的心腹。
“老爷……顾濯似乎对你抱有很大的敌意。”管家低声说道。
司主置若罔闻。
他站在这里,眼里似乎还残留着顾濯的背影,不就是因为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吗?
这答案也许只有一个,那便是盈虚道人身死前曾提及过他的存在,并且给予了很不好的评价。
但他总觉得事情不该如此,因为他很清楚盈虚是怎样的一个人,那这件事必然就存在着另外一种面目。
这让他的道心有些不宁。
“我先前以为……”
司主轻声说道:“我道心之所以不舒服,是因为长公主殿下与皇帝陛下的决定,如今仔细想来,也许只与他一人有关。”
管家闻言好生诧异,下意识问道:“顾濯?”
司主轻挥衣袖,转身走进书房里,随意说道:“是啊。”
言语间,他提笔落墨于白纸上,兑现给予顾濯的承诺。
管家在旁等候。
没过多久,司主便已放笔,沉默片刻后说道:“但我还是不信。”
管家的神色凝重起来,说道:“您指的是顾濯与道主有着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那个传闻?”
“要不然呢?”
司主漠然说道:“我曾见过道主,与他有过一战,我知道他有着怎样的骄傲,我便确定他绝无可能是现在这么一个人。”
管家心想这未免太过主观,不解问道:“为什么?”
司主看了他一眼,一字一句问道:“你能想象道主称呼我为前辈,由始至终都把您字挂在嘴边的模样吗?”
管家沉默了。
司主最后说道:“所以我从未相信过那个谣言。”
就在这时,管家很认真地问了一个问题。
“那盈虚为何要将衣钵赠给顾濯?”
司主没有说话,因为现在的他也想不出这其中的答案。
……
……
翌日,神都再有波澜。
皇后才将司主的请辞留中不发,又有一份新的奏章被送到她的身前,上面写着的赫然就是推荐顾濯成为巡天司的监察使。
在各方面的授意下,司主的意思很快为朝堂诸公所知晓,几乎让所有人都为之错愕难解,只觉得是自己犹在做梦尚未醒来。
直到日至中天,泛着渐浓暑意的阳光洒满大地,让风中带上燥热难耐的气息,人们才是被这提起到来盛夏的气息熏到身心清醒。
神都城外的那座行宫依旧清凉。
今天顾濯起了个大早,与余笙吃过早饭后,招呼着求知往湖边走去。
湖水淡去暑意,凉风阵阵,好不惬意。
两人谈不上熟络,便也懒得沿着湖边走,简单寻了个处地方坐下,就着这湖光山水色聊了一件事。
求知如今已然叛出无忧山,今后在修行界谈不上是寸步难行,但也必然存在着极大的风险,随时都有可能遭到往昔同伴的刺杀。
顾濯答应过金灿灿,让此人好好活着,而他素来没有反悔的习惯。
在最开始的时候,他是想让余笙帮忙安排,比如让求知进入军方深造,这无疑是一个极好的出去。
然而现在他有另外一个想法。
“有兴趣去巡天司吗?”
“我?”
求知愣住了。
朝堂与他距离太远,他当然不知道今天才递上去的那份奏章,根本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顾濯说道:“嗯。”
求知睁大了眼睛,心想还能有这等好事啊,不假思索说道:“当然有兴趣啊!”
顾濯不意外他的反应。
越是邪魔外道,越是混迹于阴暗角落里的那些修行者,越是知晓巡天司到底有多么的可怕。
更不要说去年秋天,巡天司才在南齐把整个天命教杀得七零八落,险些倾覆。
这些与生活在神都的人们很遥远,只不过是饭后的谈资,但对魔道宗门里的修行者来说,足以让他们夜不能寐心生恐惧与向往。
“有兴趣就好。”
顾濯平静说道:“我会让青霄月照顾你,尽可能确保你不死。”
求知再一次愣住了,心想自己真不是在做梦吗?
青霄月果然不如裴今歌,但对无忧山的杀手们来说,这个名字却有着更为沉重的分量。
原因很简单。
无忧山过往曾经因为某些生意,与青霄月率领的巡天司有过数次交锋,结果无一不惨淡。
与裴今歌相比起来,青霄月更为不择手段,更为阴险狡诈,更为残忍冷漠……如果抛开他的身份不谈,那他完完全全就是一位魔道宗师。
在这样的人手下办事,求知如何能不感到兴奋?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却以极强的意志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问出了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
“那您要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照常就好。”
顾濯的声音很随意,没有深意。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