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他这样的人,受到喜爱与敬仰本就是理所当然的。
这三年时间当中,唯一让书院师生对顾濯颇感不解乃至稍有微辞的事情,便是他平日里实在太过专注修行,不曾代表长洲书院与同辈中人切磋过哪怕一次。
按道理说,这或多或少都会影响到他的名誉,难免传出一些关于懦弱的风言风语。
然而每一个与他见过面的人,甚至于别家书院的对手,都会在见面后自发为他去否定怯战这个说法,莫名心悦诚服。
伴随这些透着不战而胜意味的逸事传播散开,顾濯名望自然更盛。
偌大一个望京,如今仍有资格与他相提并论的同辈中人,唯林挽衣而已。
这也是长洲书院那两位教授再如何不情愿,为求光明正大干净利落地解决林挽衣带来的麻烦,最终只能寻求顾濯出手的原因。
……
……
在书院食堂吃过晚饭后,绕着旧池塘散了几圈步,途中轻抚过某位同窗的大白狗,又与趴在树枝上的肥胖狸花猫打上一声招呼……顾濯这才踏上返回宿舍的道路。
长洲书院的宿舍由二十余幢六层木楼,以及不足十座小院围绕一处小山坡组成,山中绿竹与青树交织成画,偶有灯火自山林缝隙中透出,与月色相映,更显清幽静美。
顾濯走在青石板路上,往高处去,不时踩过几片竹叶,发出沙沙声响。
不远处夜色掩映的竹林中,今日在湖畔交谈的那两位书院教授注视着这一幕画面,神色复杂。
“你说,我们应不应该谢一谢他?”
“谢?为什么谢?”
“谢他这般若无其事的样子,好让整个望京都不会怀疑你我今天是去求他对付林挽衣,为书院留了几分颜面。”
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位年老的副院长脸上多了一抹笑意,似是赞赏。
刘姓教授皱起眉头,转而问道:“通圣丹的事情您是怎么想的?”
“我想不明白。”
副院长笑容不曾淡去,看着竹林中的顾濯,说道:“以他素来进退有度的性情,怎会提出这样一个明显踏过线的要求。”
通圣丹位列九阶之上,固然神妙至极,可供破境。
但这枚丹药最重要的药效无疑是提升资质以及增添寿元……而顾濯最不缺的就是资质和寿元,这枚珍贵丹药对他来说,效果微乎其微。
若是为了稳固道基,荡涤心中阴晦,理应有更加合适的选择。
无论他们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为何顾濯会将目光放到通圣丹之上。
刘姓教授沉默了会儿,摇头说道:“我很确定,今天他和我谈话的时候,不是在刻意提出过分要求来拒绝我,是真的在和我谈条件。”
然后他望向身旁的老人,问道:“您不会责怪我答应顾濯了吧?”
“你答应的不是为他申请通圣丹吗?既然是,那我又什么好去责怪你的呢?”
副院长笑着说道:“难不成是要怪你节外生枝,让我不得不给顾濯多上一堂课?”
刘姓教授怔了怔,下意识问道:“上什么课?”
副院长敛去笑意,面无表情说道:“自然是上一堂名为现实的课,告诉他贪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
刘姓教授皱眉,说道:“万一出意外了……”
“能有什么意外?”
“事情最坏不过是他坚持拒绝到底,让书院丢些脸皮,让林挽衣继续闹着玩罢了,这是什么不能承受的代价吗?”
副院长神情漠然,继续说道:“再不行便让人站出来说上几句话,让天下人知道顾濯非是怯战,而是不屑与林挽衣一战,难道他还会因此与书院翻脸,破门而出一走了之吗?”
……
……
夜风穿林,满是簌簌声响。
顾濯缓步而行,看着已在眼中的那座小院,听着风中送来的谈话声,神色不见半点异样。
哪怕那两位书院教授与他相隔颇远,甚至有意施展道法遮掩,那些声音依旧为他所知。
“你现在准备怎么做?”
一道声音在他心中响起,温柔如月色,不……就是月色本身。
顾濯顿了顿,说道:“还没完全决定。”
言语间,他推开院门行入其中,随意挥袖以道法燃起灯光,让幽暗褪去。
那来自万物的声音不曾片刻断绝。
“不行不行,我真的要被这俩人给气死了!怎么能这么不要脸的啊?”
“就这还为人师表,难怪这破书院一年不如一年,真是活该!”
“整天想着让人给自己拼命,拼完命连个报酬都不愿意给,还想着反过来给你上一课,告诉你什么是现实?荒唐!真他娘的荒唐!”
“要不这样吧,咱们今晚合计一下,来个月黑风高多云夜,给那老登刮风下雨轰上七八十道雷,不死也得把他烤个九成熟怎样?”
“老而不死是为贼,当贼就应该被雷劈,我没意见。”
“别说了,这俩人全都得给我死!”
顾濯理解它们为何如此愤怒。
那两位书院教授立于山林深处,以道法遮掩的谈话看似隐秘,事实上落在它们耳中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的清晰,嘹亮。
是的,对它们来说,那两位书院教授刚才的谈话就是在大声密谋,是极致轻蔑与不屑嘲弄,是一次毫不避讳的当面羞辱。
任谁都会为此而愤怒。
顾濯却无所谓。
或者说,他更像是习惯了。
来自月色的温柔声音再次在他心中响起,重复了一遍刚才那句话——你现在准备怎么做?
“我还有多少时间。”
顾濯想了想,答非所问。
话音落下瞬间,他的心中顿时安静,不再吵闹。
一片死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厚重如山的声音终于给出了回答。
“最多只有一年。”
“那便够了。”
顾濯笑了笑,转身往沐浴间走去,温声说道:“还有时间让我等下去。”
第3章 开门见山
九天之前,顾濯与刘姓教授在藏书楼谈了一场话,随后闭门不出。
第十天,太阳没有照常升起,叩门声与春雨一并响彻山间小院。
顾濯放下手中柳枝,借池水洗净双手,把门打开。
站在门外的人还是那位刘姓教授。
与谈话那天不同,他今日面色稍显苍白,也不知是被这场清晨的倒春寒冷到了,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不等顾濯伸手做请,递上毛巾与热茶,刘姓教授便已抢先开口。
“抱歉。”
刘姓教授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苦涩,带着歉意说道:“通圣丹的事情没能给你办下来,那群人比我预想中的还要麻烦,着实没有颜面让你招待。”
顾濯神色不变,摇头说道:“辛苦先生您了。”
刘姓教授叹息了一声,动作很是自然地往门框一靠,偏头望向屋檐外的斜风细雨,更显身心疲惫。
“谈什么辛苦,我活该罢了,毕竟这就像我最初没把林挽衣当回事,想着不动声色把事儿给平了,结果却是往火堆里添柴越烧越大。”
他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声音里满是自嘲:“不但事情没能给人办成,还把局面弄得一塌糊涂。”
顾濯想了想,没有说话。
不知何时,春雨变得愤怒了起来,呼啸而至的寒风压弯了山间的竹林携着满天雨珠越过屋檐,宛如箭矢般噼里啪啦地洒落在门里。
以刘姓教授的修行境界,自然是轻挥衣袖便能拦下这突兀到来的疾风暴雨。
然而就在他指尖微微颤动,正准备施展出道法的时候,忽然发现顾濯就站在身侧,而自己又恰好能为他遮风挡雨,再添几分苦楚。
思绪微转间,风雨已至。
刘姓教授最终什么都没做,任由衣裳被打湿,尽显狼狈凄寒。
顾濯安然无恙。
“但通圣丹这件事终究是不一样……或者说你是不一样的。”
刘姓教授转过身,不再靠着门框,看着顾濯的眼睛认真说道:“无论如何,这事我都会为你坚持到底。”
话至此处,他似是忽生感慨:“坦白说,以你的资质与才情,书院这三年间给你的所有东西都是你应得的,换别家书院必然会给予你相同甚至更好的待遇,是你选择了长洲书院,而非书院选择了你,是长洲书院需要你的出现重振往日荣光。”
顾濯轻声说道:“这一切不过都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刘姓教授以为自己听懂了这句话。
“也许吧,毕竟以书院的名声和底蕴,就算是望京成为陪都的今天也不至于一直沉沦下去,总会有再次崛起的日子,或许是数十年后,或许是一百年后,仅此而已,只不过人是活在当下的,每个人都希望亲眼目睹成功。”
他回忆着三年前的一幕幕画面,苦涩一笑,转而说道:“那年恰好轮值到我负责招生之事,便与你有了一面之缘,成了你的领路人。这事让我得了太多好处,地位水涨船高……整个书院都以为是我眼光过人,可我自己清楚自己什么都没做,只是是被一枚馅饼砸中而已。”
顾濯说道:“或许吧。”
刘姓教授低下头,看着被打湿的衣摆,忽然说道:“其实我还有些话没告诉你,或者说不愿意告诉你,但我觉得我再瞒下去……多少有些对不起你。”
顾濯神情平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我还以为你会让我闭嘴……”
刘姓教授的笑容里多了几分自嘲,抬头望向风雨笼罩下的长洲书院,紧接着压低声音,以极快的语速说了一大段话。
“就算你真去挑战林挽衣且战而胜之,为书院解决了这个麻烦,那枚通圣丹也不会给你,至于其中的原因我无法与你明言。你若有非要通圣丹不可的理由,那你便坚决拒绝到底不动如山,这或许能为事情带来一线转机。”
话止于此。
无论怎么听也好,他的这番话都是真心话,是基于当年情分而不顾自身处境才说出来的真相。
顾濯心想此时该轮到自己发问了。
他看着刘姓教授问道:“如果我执意拒绝到底,那你会怎样?”
刘姓教授笑容里的自嘲更为浓烈,说道:“不会怎样,最差的结果无非就是我被直接打回原形,失去现在拥有的这一切,做回那个平平无奇的教书先生罢了,难不成我还要为此罪该万死吗?”
说完这句话,他拍了拍顾濯的肩膀,撑开搁在一旁的油纸伞,往雨中去。
便在此时,一道声音在刘姓教授身后响起。
“既然不会罪该万死……伞借我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