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正神情不变,没有流露出被冒犯的怒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道:“那你的理由是什么呢?”
顾濯说道:“烦请你修书一封送往我师父手中,她自会给你一个合适的理由。”
监正眯起了眼睛,说道:“原来你到望京是长公主殿下的意思吗?”
“是啊。”
顾濯不再看他,随意望向城中的亭台楼阁,说道:“我本以为师父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回事,大概是师父也不知道监正你会突然过来检修阵法吧。”
这句话并无深意,再是直接不过,说的就是今日相见并非巧合,一切都是别有用心。
监正笑了笑,笑容几分感慨,说道:“我会依你所言修书一封,今天的事情就到这里吧。”
顾濯道了声再见,转身就走。
宋景纶就在门外侯着,此时自然遇上了他,眼神复杂。
顾濯忽然停下脚步,问道:“我认识你吗?”
宋景纶微微一怔,心想这句话该怎么回答才对?
他觉得顾濯不该认识自己,因为他从未真正站在对方面前,但又觉得过去也有数面之缘,不至于到素昧平生这种程度。
“喔。”
顾濯轻笑起来,说道:“我想起你是谁了,浅水之前和我提过你,说你……”
话到这里,他想了想没再往下去说,就这样走了。
宋景纶茫然又诧异,心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想要追上去又自觉彼此身份已不再相同,不敢擅自迈出这一步。
待顾濯的身影消失在眼中,他才想起那欲言又止的一句话,觉得很有问题,眉头紧皱,道心骤乱。
监正说道:“心乱了?”
宋景纶嗯了一声。
监正似是安慰说道:“放心吧,顾濯应该就是突然想起与你说句闲话,不是故意的。”
不知道为什么,宋景纶听着这话反而更加心乱了。
……
……
走在春风中,顾濯的心情谈不上好与坏,只是平静。
他无法凭借这一场谈话确定监正的真正来意,反客为主的做法虽然不怎么礼貌,颇有些纨绔子弟仗势凌人的意思,但他认为这最为方便,那就做了。
至少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让对方展露出真实意图。
“还有几天来着?”
顾濯想了想,偏过头看着跟随在旁的侍卫,随意说道:“娘娘正式被册立为后的日子。”
侍卫不由吃了一惊,心想你怎么能不知道具体日子的,连忙回答。
顾濯不再多言。
就算旧皇宫的阵法没有出现大问题,只是寻常的维护与检修也罢,仅凭阵法的规模与复杂程度……七天时间来回望京与神都,那也是匆忙到极点的一件事情。
钦天监监正这个位置,固然称不上是大秦帝国权力核心所在,不曾具有庞大的权力,但由于其本身职务的特殊性质,往往能在某些时候发挥关键的作用——即阐释某某天象具体所指。
比如白马湖畔那夜明月骤隐,是因为白浪行败在顾濯的手下,预示着天命正在舍弃大秦皇室,如此一来顾濯当如何自处?
钦天监当然不可能把话说得这么清楚,必然要含糊其辞,但总归是能解释出来这种意思的。
故而像监正这样的人物,要不就始终闭关不出,谁来找他都不出,要不就该一直在他该在的地方,以免被人解读出不该有的意思。
但他却偏偏在这时候来了望京,还是以这么一个理由。
世人如何想?必然是认为他在躲着那位娘娘,对其抱有不满之处。
这种不寻常的选择,背后必然存在一个不得不做的道理。
顾濯这般想着,不知不觉已经离开旧皇城,回到叶家那座宅邸。
不久前重回望京以后,他就一直借住在这里,没有再往百草园去了。
书房里,叶依兰依旧有在勤奋读书。
待日落时分,她将会登上高楼,迎着暮色打坐修行,更好地感受天地气息。
顾濯站在窗外,静静地看着小姑娘不时皱起眉头,小脸愁苦地咬起笔头,嘴角不禁泛起一缕笑容。
这是今天少数让他为之愉快的事情了。
半晌过后,他才是挪开目光与脚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万物声音落入心间。
“这监正好像是为你来的望京啊。”
“大概吧。”
“为什么你不管到哪里去,都有人缠着你不放啊?”
“可能我没有尝试过真正的低调?”
“那你有兴趣试试吗?”
“比起刻意寻求低调,戴着一顶斗笠去隐姓埋名,我认为另外一种方式更适合我。”
“什么办法?”
“让人不敢再看我一眼。”
“噢,我懂了。”
“嗯?”
“你这是要变成光!”
顾濯闻言微怔,哑然失笑。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正准备寻上椅子坐下来时,却停了步。
他脸上的笑意依旧还在,眼眸里的情绪却变得淡了,如若一座冰封的湖。
与此同时,有声音落入他的耳中,自春光而来。
那是在告诉他有人来了。
很强的一个人。
顾濯在心里嗯了声。
下一刻,他动作平静而自然地坐在那椅子上,说道:“出来。”
……
……
一个矮胖男子带着浑身铜臭气息依言而出,站在房间外的庭院里头。
他的脸上带着似是惭愧的羞涩笑意,很容易让人胸膛里泛起不适的感觉,谈不上直接呕吐,但很难再给予此人完全的尊重。
换而言之,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会对他抱有极其深刻的刻板印象,然后下一次遇到这同样的脸不同表情时,往往会生出疑惑与错愕,怀疑是不是同一个人。
而当这两种情绪生出的时候,站在矮胖男子对面那人,往往已经成了死人。
因为他是当代无忧山最为出色的杀手之一。
“请您放心。”
他的声音很是谄媚:“今儿我不是来做生意的,我是来给您道歉的。”
这么一位在修行界赫赫有名,而且是专精于杀人的强者摆出如此讨好逢迎的姿态,不要说寻常修行者,哪怕是苦舟僧这样的大宗长老,此时心中也必然会生出强烈的警惕之意,继而深刻皱起眉头,严阵以待。
顾濯却是笑了起来,被烦到笑了,说道:“如果真的是道歉,那你应该找当事人,而不是我。”
矮胖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道:“我的名字叫金灿灿,这相信您也听得出来,父母给我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我这辈子能发财,而发财最重要的是什么呢?当然就是和气,没和气怎么生财呢……”
顾濯打断了他,摇头说道:“谈事。”
金灿灿嘿嘿一笑,说道:“大概是这样的,前阵子无忧山接下了一笔大生意,那里面有您和林挽衣林大小姐的名字。”
顾濯说道:“继续。”
金灿灿深深地叹了口气,苦笑说道:“林大小姐那笔生意不成就算了,还让我们亏得不行,山主和我们商量了一下,干脆就把你这桩生意给拒了。”
顾濯心想原来如此。
当初林挽衣被刺杀的时候,他便有预感自己也有可能遇刺,然而直到返回神都仍旧无事发生。
他说道:“想接就接,想拒就拒,未免儿戏。”
金灿灿无奈说道:“这的确有些儿戏,无忧山不也因为这儿戏付出了沉重代价吗?但我想比起得罪死您来说,这代价还是值得付的。”
顾濯哪里会相信这种话,置之不理,说道:“正事。”
金灿灿神情真挚说道:“我可以告诉顾公子您,去年春天刺杀林大小姐那桩生意背后是谁出的价格。”
顾濯没有说话。
这句话违背了无忧山的处世原则,从诚意上来看份量不可谓不重,可谓是歉意十足。
问题在于,消息可信吗?
金灿灿笑着说道:“与那桩生意有关的所有卷宗,这次我都一并带过来了,我相信您有手段验证这些卷宗的真假,所以您不必担心真假的问题。”
顾濯静静看着他,还是沉默。
金灿灿丝毫不觉得尴尬,一脸严肃说道:“您肯定很惊讶,但我觉得如果你要是不惊讶,那就不足以体现出无忧山的诚意所在。”
顾濯沉默片刻,不解问道:“你哪里看出我惊讶了?”
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微妙。
金灿灿似乎也愣了愣,很是认真地盯着他看了又看,发现他是真的完全不惊讶,不禁心生敬佩。
“说吧。”
“阴平谢氏。”
顾濯想了想,说道:“如果我没记错那杀手是来自阴平人士吧?”
金灿灿一脸笑容,恭维说道:“您的记性是真好啊~”
话至此处,他不知道从哪里取出厚厚一叠卷宗,就像是寻常仆人一般小心翼翼地放进屋内,然后又再恭恭敬敬地往后数步退了出去,又说了一句话。
“虽然您现在的境界还不够高,但只要您把这份证据送上去,送到那位娘娘手中,完全可以让谢家给您表演一个人头如若江水滚滚而来,像柿子落地烂成一坨坨的,您觉得这份歉意足不足?”
顾濯说道:“若说不足,难免违心。”
听到这句话,金灿灿顿时眉飞色舞,仿佛心满意足至极。
紧接着,他诚诚恳恳说了一声不再打扰,立刻转身往院墙走去,一跃便不见踪影。
直到这时候,顾濯才看到这矮胖杀手的背后还背着一把铲子,大概是……像这种专业杀手都知道人好杀尸难抛,故而时刻背着一把铲子,方便处理尸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