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这个消息后,顾濯若有所思,与这位僧人闲聊数句后,一切照旧。
只不过让他稍感可惜的是,这一次的他没有再次听到真经,故而只能与寺里的和尚打上一场,最终无所得。
当天晚上,裴今歌与他私下见面。
见面的地方是客栈的房间内。
两人都没有点灯,让谈话有该有的氛围。
“虽然不知道慈航寺想做什么,但这是最好的机会。”
顾濯的声音随意而平静。
裴今歌墨眉微蹙,看着他说道:“你想借那场法会让自己身上再无任何嫌疑?”
顾濯说道:“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人以此来怀疑我。”
裴今歌沉默了会儿,没有接下这话,转而问道:“问佛可有所得?”
“暂时还没有。”
顾濯摇头说道:“但这只是时间上的问题罢了。”
这一路走来,他所挑选的每一间佛寺的传承往上溯源,都能追寻到禅宗某座祖庭里的某一位或生或死的大德。
比如茶庵寺就是由元垢寺某位大师的弟子所创立的,其修行法传承自那位大师,这也是那位住持为什么能请来无垢僧的原因。
顾濯之所以不前往禅宗祖庭,根本原因就是那几个地方不会太过顾及到他的身份,配合他办事,无法像现在这么方便。
裴今歌不置可否。
“你该给出下一份诚意了。”
她看着顾濯说道:“这才是我今天来和你谈话的目的。”
“啊?”
顾濯很是意外,下意识问道:“你到现在才查出来吗?”
听到这句话,裴今歌险些气急攻心,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你以为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吗?
坐在她这个位置上,一举一动必然会让人加倍留意,因为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而她又不愿意陆明诚这个名字被旁人知道,就只能自己亲自动手翻阅卷宗,不假他人之手。
巡天司中与百年前玄都相关的卷宗,可谓是浩瀚如海。
在这之余她还需要处理公务,以及亲自动手替顾濯掩饰身份,避免那只鬼意识到不妥……如此之多的事情堆叠下来,最近的她可谓是忙得脚不沾地,时隔多年地倍感疲惫。
只是她不想把这种疲惫流露出来,更不愿意让顾濯知道她真是最近才查出陆明诚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那个白眼便没有真的翻出来,嘴角反而多出一抹淡然自矜与骄傲的笑意。
“不要废话。”
裴今歌嫣然一笑,看着顾濯的眼睛,说道:“你若是给不出下一份诚意,那我们的合作就到此为止。”
第143章 与明月饮
顾濯看着裴今歌的笑容,心想怎么好像有点儿不太高兴,说道:“就算真要结束合作,在此之前我们也还是可以聊一聊的。”
“琅琊山上的时候,你曾说过你会查下去的。”
他的声音诚恳而认真:“关于那只鬼是谁。”
裴今歌的笑容忽然消失了,摇头说道:“与你问佛的结果一样,一无所得。”
顾濯沉默片刻后,说道:“那这是真麻烦了。”
裴今歌面无表情说道:“不是一般的麻烦。”
自从某届夏祭有考生被邪魔外道拐走,以至于皇帝陛下震怒后,神都每逢夏祭时节都会将警戒提至最高层级,仅次于战争年代。
天命教作为大秦最为厌恶的众邪魔之首,在这方面更是遭到了最为彻底的针对,不留任何余地。
然而就在这种前提下,那只鬼却能让秀湖真人潇洒而幸福地活在神都,让他由始至终一无所知,让他以为是自己隐藏得极好。
如此倒也不算什么,问题在于,当裴今歌得知秀湖真人的真实身份,并且以此开始调查后依旧一无所得……这才是真正的麻烦所在。
最好的情况是那只鬼已经察觉到事情的不妥,提前抹去了自己留下的痕迹。
至于最坏的那种可能,则是那只鬼有资格插手当时神都的安全问题,从最高处直接为秀湖真人营造出一个安然无恙的环境,让裴今歌查无所得。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那只鬼或许根本就没有替秀湖真人遮掩过行踪,只不过其时巡天司与各个衙门恰好与他错过,查不到他身上去罢了。
彼时神都,有权力和能力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的人恰好就在五指之数。
裴今歌与她唯一的上司,巡天司最为神秘的那位司主大人。
大秦军方第一人和当朝宰相。
以及那位娘娘。
长公主和皇帝陛下当然也能做到这件事,但这也是最不可能的对象,根本没有怀疑的必要。
“如果不是我确定了秀湖是天命教的人,而他也确实试图过干扰夏祭……”
裴今歌墨眉紧蹙,眉眼间满是厌烦,寒声说道:“我必然会认定那只鬼是你编造出来的。”
顾濯心想遇到这么一件麻烦事,那你心情不好确实也是合理的,安慰说道:“至少那只鬼肯定不是我们的皇帝陛下。”
裴今歌翻了个白眼,心想我又不是白痴,没好气说道:“我当然知道这事绝无可能查到陛下的头上,要不然我从一开始就不会答应你。”
也许是因为这句话里带着的自嘲意味,谈话的氛围终于变得轻松了些,不再像之前那般沉重了。
房间一片漆黑。
一道叹息声响起。
那是裴今歌的愁绪。
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举杯饮尽,感受着茶冷后变得更为浓郁的苦涩滋味,说道:“我发现我自从遇到你以后就没再清闲过几天。”
顾濯偏过头,望向被窗纸淡薄了的月色与灯火,感慨说道:“若是可以,我又何尝不想过些安静日子呢?”
裴今歌毫不客气讥讽道:“我可看不出你有半点想要过安分日子的样子。”
顾濯回忆片刻,发现这句话还真不好反驳,于是干脆装作听不到,很是生硬地换了一个话头,给出了那份诚意。
“陆明诚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道主在云梦泽里留下的不是晨昏钟。”
裴今歌闻言,心想事情果真如此。
道主传承现世那天,她就隐约察觉到事情有不妥的地方,因为当时陆明诚的表现便已让她为之不解。
当那座破道观里只有一具尸体的真相被揭露出来后,她没有从老人的眼中看到半点茫然错愕以及难以置信,相反,其中隐隐还带着几分得偿所愿的平静。
这不可能是机关算尽后一无所得的样子。
一念及此,她望向顾濯的眼睛,说道:“这是陆明诚亲口告诉你的?”
顾濯嗯了一声。
听到这句话,裴今歌更加相信自己的推断了。
如今她已知晓陆明诚是道主的道童,自道主手中得了元始道典的传承,而百年之后这位昔日的道童在将死之时,面对着身为道主的隔世传人顾濯,心中那些理性被感性战胜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情……
想来这就是顾濯为什么能取得天命教的原因。
“人之将死,其言也多。”
裴今歌看着顾濯说道:“陆明诚连天命教都愿意给你,那你理所当然能从他这里得知更多的秘密。”
话至此处,她似是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话:“所以我现在很奇怪你为什么不知道那只鬼是谁,按道理来说,陆明诚就算不做托孤之类的事情,至少也该把那只鬼留给你用才对吧?”
顾濯想着那场未曾消散在记忆中的秋雨,神情变得有些复杂,说道:“这句话的确有些道理。”
裴今歌说道:“但是?”
顾濯敛去思绪,漠然说道:“那人之所以把我是谁这件事告诉陆明诚,为的是让他死在云梦泽。”
裴今歌不假思索问道:“既然你意识到了这一点,当时为何不直接问陆明诚,非要把事情留到现在来折腾?”
顾濯摇头说道:“自然是因为他不想说。”
当初老人在他面前提到那只鬼的时候,特意以老友二字称呼,很明显就是不愿暴露对方的真实身份。
这也是顾濯那时候没有开口询问的原因。
何必强迫一个将死之人去做一件不情愿的事情?
让那场生命最后的谈话迎来尴尬与沉默?
裴今歌听懂了,忽然觉得这件事好生荒唐,失声笑道:“那只鬼让盈虚身死,而盈虚不仅要反过来感谢,还得为那只鬼隐瞒身份,因为这是他遇到你的最为关键的那个前提?”
顾濯不想开口,用鼻音嗯了一声。
裴今歌低头,并指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默然思考着此事的全貌。
半晌过后,她轻声说道:“我只问你一句话,陆明诚在死前有没有告诉你,他这些年里到底在做什么?”
顾濯平静说道:“证明自己,这就是他对我说的原话。”
裴今歌抬起头,望向那双在黑暗中更显明亮的眼睛,没有从眸子里找出半点躲闪与掩饰。
于是她知道这句话是真的。
有资格让陆明诚进行自我证明的人,不管怎么想都只有一个人——道主。
但举世皆知道主身死百年前,尸骨无存,神魂俱灭。
这该如何向一个死人证明自己?
这为何要向一个死人证明自己?
云梦深处那座破道观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所有的这些问题似乎只有一个答案可以完美解释。
那个答案太过可怕,因此她不愿相信。
然而自欺欺人没有任何意义,接下来她将会亲自走过陆明诚走过的路,以事实来证明那个答案是荒谬的。
唯有如此方能心安。
裴今歌就这样看着顾濯的眼睛,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忽然说道:“我现在是真的很烦。”
顾濯自嘲说道:“我又何尝不是?”
“要不是你是长公主殿下的师弟……”
裴今歌缓声说着,伸手取下束发的簪子,让如瀑般的黑发倾泻在肩头。
她神情越发来得冰冷与不耐烦,说道:“我现在是真有种把你给杀了的冲动。”
这当然是一句气话。
顾濯心想自己现在应该微微一笑化解尴尬吗?
“我是真不明白。”
裴今歌面无表情说道:“你才这般年纪,到底是从哪里染上这等故弄玄虚,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到头痛欲裂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