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他们才明白话里的那个她指的是裴今歌,于是震撼无语。
窗边一片安静。
隋钱谷眼神复杂,目送顾濯离去,然后转头望向长逾道人,试探说道:“说起来,教主到底什么是境界?”
从踏入那座小院起,他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然而顾濯的气息太过奇怪,看上去就是一道极浅的溪流,与那些洞真境界的晚辈着实没有太大的区别。
问题在于,一位洞真境怎么可能让盈虚道人低头行礼,心甘情愿称之为教主?
这是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
只要智商正常,不是真的白痴,谁会相信顾濯自身展露出来的气息?
长逾道人也不觉得自己是个白痴,自然和隋钱谷抱有相同的想法,便也笑了起来,说道:“你觉得呢?”
隋钱谷沉默了会儿,还以笑容,说道:“像境界这种东西,自是越高越高。”
安宁道姑偏过头,看着窗外的街道,认真说道:“那我觉得教主的境界至少要有两层楼那么高。”
听到这句话,另外两人纷纷沉默,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在那位巡天司司主所列的登天榜之上,裴今歌被放在第二位,仅次于那位被修行界称之为人间骄阳的羽化之下第一人。
教主既敢直面裴今歌的刀锋,那境界想来相差无几,与羽化或许仅有一步之遥。
这是最为合理的推断。
想到这里,隋钱谷和安宁道姑对视一眼,只见彼此眼里的那名为野心的情绪都淡了。
……
……
对窗边的那场谈话,顾濯并不关心。
就像他也不怎么关心隋钱谷和安宁道姑是否真的臣服,自内而外都承认他就是天命教的教主,不抱二心。
这本就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一场谈话,一次生死,一次救命之恩,远不足以让这两位魔教长老心服口服。
真正重要的是接下来的这场谈话。
谈话发生在一座小道观里。
道观位于潮州城中,看上去很不起眼,杂草丛生,几近荒废。
裴今歌就是在这里找到的顾濯。
隔着那扇被推开的门,两人静默互望。
半晌过后,裴今歌走进道观。
她感知的十分清楚,这座小道观里不曾设有阵法禁止来去,故而她心中很自然地生出了一个问题。
——顾濯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我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裴今歌轻声说着,脸上因此而有笑容泛起。
她看着顾濯的眼睛,微笑说道:“那么,你现在方便和我聊一聊你被盈虚带走以后,这一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顾濯摇头,以此表示拒绝。
裴今歌眯起眼睛,问道:“理由。”
顾濯坦然说道:“那是一个十分漫长的故事,而现在的我不想重复一遍。”
裴今歌看着他说道:“所以?”
顾濯微笑说道:“问吧。”
裴今歌安静片刻,接受了这个提议,谈话正式开始。
小道观内有大榕树。
两人在榕树旁的石凳坐下,不曾相对而望,眼中各有风景。
“你现在的情况?”
“还算不错,大概是当上天命教的半个教主了。”
顾濯说的风轻云淡。
裴今歌听得如雷贯耳。
哪怕是七天前的那一夜晚,她直面盈虚道人这位羽化境的绝世强者之时,道心犹自维持着平静,心中依旧不曾有狂澜升起。
然而这时候的她,却在听到这简单至极的一句话后怔住了,因为这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一句话。
长时间的沉默。
“真有意思。”
裴今歌轻笑出声,抬头望向被枝叶分割的天空,感慨说道:“我真的很久没遇到过像你这么有趣的人。”
顾濯随意说道:“上一个是谁?”
裴今歌想了想,说道:“林挽衣她妈,不过那已经是从前的她。”
十分简单的一句话,让顾濯想到了一个很复杂的故事,那其中想必有着很多的不遂人意的曲折与艰难选择。
“继续?”
“好。”
“是盈虚把天命教送给你了?”
“嗯。”
“盈虚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开口要了。”
顾濯淡然说道:“与其让天命教沦为无主之物,继而失去控制祸乱世间,我觉得这是更为合适的做法。”
裴今歌说道:“然后你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我。”
顾濯说道:“你觉得你是白痴吗?”
裴今歌不说话了。
顾濯看着她,平静说道:“既然你今天来到这里,我便不觉得这事能完全瞒得过你,比起承受没有必要的怀疑,我认为坦诚是一种美德。”
在那场悲凉秋雨中,老人曾经告诫过他,云梦泽一事过后大秦或者说白皇帝,将会对他抱有强烈的怀疑。
这是必然的事实。
因为谁也不愿意面对那个可能。
裴今歌忽然问道:“那你现在想做什么?”
顾濯看着她的眼睛,声音认真而诚恳,说道:“谢谢。”
裴今歌微微一怔,问道:“谢谢?”
“向你道谢。”
顾濯解释说道:“如果不是你来潮州城,亲自率领巡天司动手杀人,我想掌控天命教会是相当麻烦的一件事情。”
裴今歌再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在这场谈话里,顾濯几乎每一句话都出乎她的意料之内,以下棋来比喻,这就是她从未见过的棋路。
然而正是这个缘故,她心中的疑虑反而渐渐淡去。
真诚永远是赢得信任的最好手段。
裴今歌继续问道:“那你现在准备如何处理天命教?”
“让它活着。”
顾濯没有迟疑,说道:“原因有很多。”
裴今歌微微挑眉,说道:“比如?”
顾濯说道:“一个被我握在手中的天命教比死了的天命教更有意义,作为如今道门或者说玄都向外的手段,它们必然会重新扶持一个新的天命教出来,除非大秦伐山破观灭道,否则这就是注定的事情。”
“这句话很有道理。”
裴今歌看着他,摇头说道:“但还不至于支撑你这样做,准确地说,是你被允许这样做的理由。”
顾濯问道:“你能决定这件事吗?”
裴今歌莞尔一笑,说道:“只要我想。”
这句话的意思很深,很复杂。
春天的时候,她曾在望京旧皇宫的城楼上与顾濯说过,自己有能力编织出一个天衣无缝的故事,欺瞒众生。
是的,她不足以决定天命教的生存与毁灭,但她可以让能够做出决定的那几个人,不去做出决定。
顾濯明白话里的意思,说道:“让我决定这样做的理由还有一个。”
裴今歌越发觉得此事有趣,笑意嫣然,说道:“请讲。”
顾濯看着她嘴角的酒窝,想着陈迟与自己说过那个关于故人的笑话,温和一笑,说道:“这个理由是你那位故人。”
裴今歌的笑容消失了。
第135章 为人臣者,为人师者
裴今歌有些唏嘘,说道:“看来陈迟这人是再也用不得了。”
话是真话,不要说是巡天司这等直接关系到大秦国境安危的衙门,哪怕是寻常街边酒楼的老板也不会喜欢自己被下属拿来说事。
顾濯摇头说道:“这是我猜出来的。”
裴今歌不置可否,说道:“继续之前的话吧。”
与她那位名为道主的故人相比起来,陈迟这个名字着实不值得她浪费时间,更不值得她的情绪被牵动。
顾濯笑了笑,还是那两个字。
“问吧。”
“盈虚和道主是何关系?”
“连你也不清楚吗?”
不知为何,裴今歌听着这话忽然心生不悦。
即是不悦于这场谈话正在脱离自己的掌控之中,更是不悦于她只能继续这样聊下去,因为至少现在的她不能出手对付顾濯。
想到今年春天的时候,像顾濯这样的所谓少年天才根本没资格入她眼中,她有无数手段能让他痛不欲生再求死不得,然而现在他却成为了长公主殿下的徒弟,在身份上与她已经对等。
这真是一件让人愉快不起来的事情。
如此想着,裴今歌自然不痛快,但她将情绪收敛得很好,不曾在脸上流露出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