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应天继续说道,“三百余年前,墨家发明了墨石机关阵图,能够充分利用墨石里逸散的精气神,让墨家质变,即使学说上不被朝廷重视,也硬生生地占据了上九流之位,这之后几十年里,公输家被压制得极为厉害。”
“所以当时公输家内部分为了两派,其中一派赞成使用墨石机关阵图,另外一派推崇以自己原有的木钢技术融合墨石,产生一种新的,融合墨石力量的木钢,而两派又因为外姓,公输姓的差别,变得无法弥补,公输姓指责外姓之人都是墨家的间谍,公输家的叛徒,提倡墨石机关阵图就是在撅公输家的根,最后导致了众所周知的‘六环机关城第二次陷落’。”
周铁衣轻笑了一声,在六环机关城的时候,他就觉察到公输家内姓和外姓之间的隔阂,而这么巨大的隔阂都需要一个历史引爆点,当初的引爆点反而是外部墨家发明了墨石机关阵图。
“其中有一位公输家传人,在当初族人内乱,城市陷落之中忽然觉得世事无常,皆是虚妄,于是遁入了佛家,在山铜府创建了大智禅院。”
“因为他的道统本来是来自于公输家,所以转修了佛家之后,他传承的道统也融合了两家的特点,是佛门之中一个独立自主的流派。”
谷应天看向李剑湖,“就像你现在修行的剑道一样,只不过这个流派的祖师爷,也就是当初公输家那位前辈,也只停留在三品,所以这个流派除了在山铜府内,在外界并没有广泛传播开来。”
“这群和尚需要用墨石?”
周铁衣笑道,“你们宁王府支持他们十年的墨石,目的是什么,让这群和尚回公输家夺权?”
谷应天反问道,“周侯觉得王上是这么肤浅的人吗?”
周铁衣笑容收敛,轻声说道,“智和尚?”
他回忆《天下事》中关于智和尚的记载,其中一条,就是智和尚辩经天下,这位从山铜府‘小寺庙’走出的和尚,花费了十多年,足迹遍布了佛家各大宗庙,辩论无双,未尝一败,因此被天下人称之为‘智’。
谷应天颔首,“当年王上在我的建议下采买墨石,本来我的意思是用王府作为掩饰,采买的墨石用来换取公输家的支持,同时推进蛛楼的研究。”
宁王府难以沾染兵权,不像其他家,获得的墨石可以直接运往前线部队,所以他们只能够用更委婉的方法获得力量,而蛛楼在战争中的作用已经毋庸置疑了,这一点上墨家的飞鹏都比不了。
“但当初智和尚出山,来了府上,给王上讲经两日,最终王上同意了将这部分墨石交给智和尚使用。”
用了两日讲经,就换取了宁王这个聪明人的支持,和自己到墨城与墨家巨子会晤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周铁衣好奇地问道,“是何经书?”
谷应天脸上带著莫名的笑意,“是断恶根,结智果的道理。”
秦羽和李剑湖对视一眼,这道理虽然是好道理,但好像有点稀松平常啊。
以无上智慧洞察贪嗔痴三毒,断绝恶根,这基本上是佛家说了无数遍的道理。
周铁衣微微皱眉,就像自己给墨家巨子讲的道理一样,看似简单的道理,只要核心稍微一变,就会衍生出一条新的道统。
他结合公输家擅长人体改造之法,结合大量墨石对人本身精神肉体的影响,忽然他抬头看向谷应天,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冰冷,“歪理邪说,人人得而诛之!”
谷应天叹息一声,“但在周侯的明月系统出现之前,他的‘断恶根,结智果’是普通矿工得了墨石病之后,唯一看得到的解决出路,而且尽管当初智和尚展现的方法并不健全,但是就像周侯相信解放生产力会让人获得进步一样,智和尚也相信,这最终是一条解决现在人世纷争的方法,所有人都以无上智慧断绝恶根,如同精密的齿轮在机关上旋转,推动我们的世界走上无杀无恨的大智根界。”
李剑湖看到周铁衣冰冷的目光,他意识到这所谓的‘断恶根,结智果’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大恶,所以连周铁衣这种人都说出了‘人人得而诛之’的话来。
他声音微微提高,“怎么断恶根?”
周铁衣语气依旧冰冷,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公输家擅长人体改造技术,你说怎么断恶根?”
李剑湖双目瞪得浑圆,“改造人的六阳魁首,人不就死了吗?!”
他修行武道的时候,老师已经多次强调过,脑子比五脏六腑更为重要。
谷应天在旁边看了一眼周铁衣,心想周铁衣的智慧真的恐怖如斯,自己只说了一个开头,普通人是万难想出结果,但周铁衣却能够轻易猜到。
“不会。”
谷应天答道,“他向我们展示了两种断恶根的方法,第一种,从你的鼻腔进入,切除你大脑这一块区域。”
他指了指自己前额的部分,“精气神相互关联,切除了这一部分大脑肉体部分之后,即使因为墨石病而疯狂的矿工,也会迅速安静下来,恢复‘正常’,甚至我们一度以为,墨石杂乱的精气神影响的只是人体这一块区域,其他的区域都是在这一块区域病变之后被影响的。”
周铁衣嗤笑一声,“自欺欺人。”
秦羽和李剑湖则完全被这种方法震撼地说不出话来。
李剑湖握紧拳头,“你们怎么能够允许他这样做?!”
谷应天反过来看向李剑湖,平静地说道,“不是我们允许的,智和尚在做这件事之前,实际上是征得了那些矿工父母,妻子的同意的,你生活在矿区,你知道那些得了墨石病的普通家庭的状况,如果是你,你的父母精神失常,疯狂攻击周围的事物,而有人告诉你,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治疗,花费一盏茶的功夫,就可以还你一个正常的父母,你会同意吗?”
“没有人关心那些已经疯了的矿工,在这之前,其实我都从来不关心,智和尚提出了一个解决的办法,虽然这个办法大家都知道可能存在隐患,但总比没有办法好,你在山铜府,不也经常听到大智禅院以救助普通矿工闻名吗?你知道为什么那些被‘救助’的矿工家人们最后没有去大智禅院闹事吗?因为那是他们唯一能够想到的解决办法。”
李剑湖本来握紧的拳头松了又紧,这一路上他才发现,自己以前看到的恶,看到的善,早已经无法用来判断这人世了。
“那隐患呢?”
秦羽追问道。
谷应天面无表情,“最开始切除了这块脑子的矿工们休息几天就可以重新投入正常的生活之中,但渐渐的,他们会逐渐变得麻木,呆板,就像是失去灵魂一样,一般少则两年,多则四五年,他们就会完全失去自理能力,最终死亡,当然其中特例的,也有活了七八年的。”
听到谷应天如此说,李剑湖心中的愤怒再也无法遏制,“你们这是在草菅人命!”
谷应天毫不在意地对视,“但至少他们像正常人一样多活了两三年!不然你知道在这之前,矿场对于那些得了墨石病,疯狂的人是怎么处理的!”
谷应天的声音冰冷至极,如同一桶冰水浇在李剑湖的怒火上。
是的,他知道怎么处理,一直都知道。
有两种处理方法,第一,在下矿中有人因为墨石病疯狂之后,矿头作为最强的武力者,如果无法控制这名矿工,会直接选择杀了这名矿工,事后只需要同矿队的人证明,家属前来领取尸体就行。
第二,矿头如果好心,制服了这名矿工,将他带出了矿洞,来到外面,通知了家属,当家属看到自己以前的丈夫,父亲如同野兽一样在笼子里张牙舞爪,他们会对矿场说,请帮他们的丈夫,父亲办理后事,之后他们离开,半天后再来矿场领取丈夫,父亲的尸体,因为一个普通矿民的家庭,是无法承受一个疯子一样的丈夫,父亲的。
他父亲是小矿头,所以他知道,他的母亲会偷偷将这种事讲给他和弟弟听,激励他们在武道上的修行,因为武道入品,就可以有效抵御墨石病。
这就是太行山矿工的命。
周铁衣也从最开始的愤怒回过神来,他轻叹一声,问道,“第二种呢?他改进的那种方法呢?”
谷应天看向周铁衣的表情,笑道,“周侯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周铁衣不回答。
两人对峙了几息之后,谷应天继续说道,“在大量切除前额大脑的同时,智和尚也发现了一种新的方法,大概在五年前,他向我们展示了这种方法。”
他指了指自己前额中间的竖线,以指做刀,划了一下,“在这之前我也没有想过,人脑从左右分开,可以得到完全不同的结果,人的左脑掌握理性,智慧,人的右脑掌握感性,欲望,当左右脑完全分开,当左脑的理性和智慧完全掌控右脑的感性和欲望,是可以做到消除恶根,结出智慧之果的,至少对于普通人,这一步是可行的。”
“普通人即使得了墨石病,精神也需要通过肉体来表现,而左右脑的完全切断,让那疯狂的精神归于右脑,用左脑去驯服右脑,从此一个人的善与恶会完全分开,真正可以做到诸子百家想要做的那件事,以善驯恶。”
周铁衣皱眉,前世脑桥中断术并不像额叶切除术那么臭名昭著,甚至可以作为一种医疗手段来使用,不过前世的技术并没有做到让‘左脑驯化右脑’的程度,反而因为脑桥切断,所以受术者会有一定的认知和行为障碍。
“如何做到让左脑驯服右脑?”
谷应天回答道,“精神受困于肉体,同样也支配著肉体,只要让他在切断之前,相信自己心中有‘善我’,‘恶我’,善我修行佛法,自然能够斩断恶根,结出智果。”
第380章 赵佛儿入魔
车厢之中,谷应天讲完之后,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周铁衣翻看完了帐册,啪的一声合上,“但有两个问题你没有说明白,第一,你为什么将这件事直接告诉我,第二,智和尚,或者大智禅院要那么多墨石干什么?”
谷应天答道,“我将这件事告诉周侯,一方面是为了体现我们宁王府的诚意,另外一方面是想要提醒周侯,您所认为的朋友不一定是朋友,而敌人不一定是敌人,墨石问题,从三百年前那位墨家巨子就开始了,他带动了墨石采矿的发展,而后一百年,太行三省确实繁荣了起来,但是其中留下的问题盘根错节,让即使想要解决问题的人也变得盘根错节。”
谷应天这句话说得比较绕口,但周铁衣一下就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智和尚背后不止有你们宁王府?”
谷应天颔首,“智和尚辩经天下十余年,未尝一败,周侯觉得被他说服的人有多少?王上心怀天下,在周侯出现之前,只能够选择智和尚的方法,但是周侯出现之后,就选择了周侯,所以才让我将帐册交出来。”
周铁衣轻笑一声,将利益背叛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果然不愧是纵横家。
“大智禅院源自公输家,其中公输家究竟有多少人在支持,周侯要明察啊,不仅是公输家,佛家,医家很多流派,我听说也支持智和尚的法门,至于智和尚为什么要这么多墨石,这也是我们宁王府好奇的一点,只不过我们以前没有太多的动机去查,他们给我们一个理由,我们就接受了,所以周侯想要去查的话,或许可以给我们一个结果。”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周铁衣在宁王府用了晚饭,他也没有心思睡觉,就在庭院之中想问题,顺便给秦羽,李剑湖等自己要培养的人解惑,免得被其他人的歪理邪说带偏。
李剑湖的问题自然最多,他见周铁衣愿意解答,自然先问了自己最关切的问题,“周侯,将人脑从中间切开,真的能够解决墨石病的精神病灶吗?”
周铁衣看向秦羽,秦羽思考了一下,回答李剑湖的问题,“如果这个方法这么好用,那么智和尚为什么不大张旗鼓推行天下,反而是你这个在山铜府的人,虽然听说了大智禅院可以救人,却不知道究竟怎么救人的?”
李剑湖反应了过来,对秦羽道了一声谢。
而后周铁衣才说出他的一些猜想和推论,“这个方法肯定有问题,左脑,右脑确实分别掌握理性和感性,但肯定不是谷应天和智和尚口中的‘善’与‘恶’,不能够简单将左脑看做是智慧泉源,右脑看做是欲望源泉。”
“人的智慧包含了理性和感性,缺一不可,他们口中的善恶,我估计应该是他们规定的‘善恶’,只有这样,善恶才有一个确切的标准,所以智和尚会说出‘人就像是齿轮,在机关上精密运作’这番话来。”
秦羽思考了一下,“他们以佛经为标准?”
周铁衣想了一下,“应该是,那本所谓的佛经本身应该是诱导人精神分裂的一种法门,配合墨石本身逸散的杂乱精神能量,促使人精神分裂,形成两个自我,因为是从佛经中诞生,所以这两个自我在诞生之初,可能就遵循佛经之上的善恶标准,当然这其中还涉及到具体的修行法门,我没有了解清楚,也只是一个猜测。”
“人按照佛经上的善恶行事……”
李剑湖既感觉恐怖,同时思考了一下,好像这确实可以做到智和尚说的,根除恶根,从而达到无杀无恨的大智根界。
不过他毕竟跟著周铁衣学了那么久,稍微一思考,就发现以前自己零星听的那些佛经很有问题。
因为在佛经之中,所谓的‘天人’,‘罗汉’,‘菩萨’,他们好像只用享受永远的快乐,那里没有恶念,也没有欲望,甚至不用劳作,所以那里的一切都没有发展变化的动力,因为那里的一切都已经是最为美好,最为完美的状态。
而跟随周铁衣学习的这段时间,李剑湖对于道理认知最多的就是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之中,人如此,善恶如此,从来没有永恒不变的道理。
周铁衣看向天空中圆月,在想另外一件事。
在自己的明月系统被验证能够有效治疗墨石病中的精神病症之前,智和尚这么做虽然是歪理邪说,但本心出发是好的。
但验证了自己的明月系统,智和尚仍然不愿意放弃他的‘断恶根,结善果’法门,那么就只能够说明智和尚以及他背后支持的各方势力另有所图,而且看到了成果,到时候双方的争斗就再没有缓和的余地,就像谷应天今天提醒自己的一样,智和尚辩经天下十余年,究竟有多少人支持他,多少人反对他呢?
······
“等我从这里出去,一定要禀告姑母!”
幽深的矿洞之内不辨天日,与神秀一同游历天下的赵佛儿表情凶狠,赌咒发誓!
他没有说后半句要将大智禅院满门诛绝的话,因为他怕遭受一顿毒打。
五月初,神秀与周铁戈赌斗落败,谢绝了师叔空海将其带回法华寺治疗右手的建议,立誓游历天下,见证苦谛,以此右掌,度十万人,赵佛儿为了躲避周铁衣,与神秀结伴,一同游历天下。
他们从天京出发,一路向南,出了天京城范围,过了大夏最繁华的中心,入了六,七月,大旱无雨,七,八月有诸省道作物歉收,百姓逃荒,他们被裹挟在逃荒浪潮之中,向著太行三省而来。
太行三省云雨充沛,又以采矿为生,历来就是逃荒者的第一选择。
最开始来太行三省的时候,神秀,赵佛儿还接到了粥铺布施,甚至布施的粥铺‘善人’们还提供了工作的机会,介绍大批逃荒者到各处矿场工作。
神秀和赵佛儿就被送到了山铜府,大智禅院下属的卧佛山矿场。
但真正来到矿场,赵佛儿才知道什么叫做人间疾苦,这里的矿头轻则辱骂,重则鞭刑,这中间,赵佛儿不是没有尝试反抗过,他甚至高呼自己是天后侄子,但在这矿区之中,大家只当他是痴人说梦,因为这两三个月的周游天下和半个月的挖矿生涯,早就让他从玉京山的富贵种化为山铜府的泥巴人了。
裸露的肌肤不仅干枯,覆盖一层黑黑的炭灰,而且交织著各种新旧伤痕,只能够依稀辨别出一个人样来,连头发都只留下短短的寸茬。
而赵太岁本身,连佛门九品‘初禅’都没有入,更是无法反抗矿头。
他起初对身边的神秀恨极,他那么仗义向姑母低头,求取救治之法,而后陪神秀出来行走天下,但神秀是真舍得将他骗到这个黑矿山来!
但他不笨,经过几次矿头毒打之后,他明白,如果没有神秀,自己真的会被打死在这黑矿山之中,到时候自己说破天的身份也没有用。
在神秀身边,至少自己被殴打的伤势能够得到救治,至少不会稀里糊涂死在这里,而且出天京之前,神秀也告诉过自己,这一路上会比自己想得要苦。
赵佛儿咒骂了一声,周围的矿工们用同情的目光看了一眼赵佛儿,这孩子真可怜,听他旁边那个沉默寡言的同伴说,从小就得了失心疯,根本分不清楚自己是谁。
至于赵佛儿说自己是天后的侄子,其余的矿工倒是没有什么感觉,在矿洞这无天无地的地方,别说是天后的侄子了,就算是天后又能如何?
咒骂了一句,赵佛儿咬牙切齿地看向旁边沉默挖矿的神秀,“你还要挖多久!”
神秀倒是没有拒绝回答赵佛儿,他放下手中的铁锹,隔绝其他人的感知,回答道,“有两种方法出去,第一种,你入了佛门九品‘初禅’,到时候就算没有我,你禀告矿头,经过矿区的验证,他们也会放你出去的。”
赵佛儿只觉自己心中贪嗔痴三念前所未有的厚重,连当初刚出天京,内心挣脱牢笼的感觉都没有,如何能够进入‘初禅’,他恨声道,“第二种呢?”
神秀抬头,露出思考的表情,“当年智和尚周游天下,曾经来法华寺,与讲经首座辩法,我当初作为讲经首座的知客僧,听闻了那场辩法,那个时候,其实我就对他所谓的断恶根,结智果的法门疑惑,只不过在当初,所有人都找不到更好的治疗矿工墨石病的办法,所以我来此,是想要看看他的法门究竟是怎么回事,也想要看看周铁衣究竟会怎么处理墨石。”
“那你看到了吗?”
赵佛儿双目通红。
神秀重新拿起铁锹,对著面前矿壁一凿,“快了。”
他这一凿下去,一股杂乱的精气神从缝隙之中喷涌而出,刚好落在赵佛儿面上,赵佛儿一时间喜怒哀乐爆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只觉得神秀前所未有的可恶,如果不是他,自己怎么会落到这般地步,挥起身边的铁锹就对神秀砸。
神秀闪身避过,对身边的同伴喊道,“他入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