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片可供数千禁军列阵的广场,昔日政变,曾伏尸万余,鲜血将地面染红,用清水冲刷了三日,才勉强洗净。
远处巍峨殿宇散落,绵长的白玉石阶,沿着金銮殿口一直蔓延下来。
从下向上望,心敬畏有加。
从上往下望,人渺小如尘。
“师兄这时来此,是为了裴楷之吧?”
赵都安笼着袖子,杵在广场上,攀谈道。
马阎是个寡言少语的,但耐不住旁边苍蝇嗡嗡的烦人,“恩”了声,又嫌弃道:
“使君以官职称呼便好。”
真小气……赵都安撇撇嘴:
“听说,这几日朝会精彩纷呈,但终归是袁公更胜一筹,师……督公知道内情么?”
马阎面庞冷峻:“不知。”
e人赵都安精神抖擞,表现欲旺盛:
“督公不好奇,我为何出现在此么?”
i人马阎瞥了他一眼,挪开视线:
“不好奇。”
不是,你这就没法好好聊天了……赵都安吐槽,能不能让人好好装個哔了?
扫兴!
他正欲再战,忽听午门钟声,马阎肃然低呵:“出来了。”
赵都安循声望去,只见浩荡钟声里,隐有尖利唱喏声,金銮殿门大开,朝堂诸公涌出。
散朝了。
今日朝会参与大臣众多,乌泱泱上百人,一片绯红的官袍醒目惹眼至极。
红中更有一片青色,那是言官专属。
此刻浩荡沿白玉台阶而下,气氛无声静谧。
朝臣居中分成两股,一股以袁立为首,青衣御史大夫挺胸抬头,风度令人心折。
另一股,为“李党”势力,人数更多,只是气氛压抑沉凝。
为首一名老人,身披深红官袍,头戴乌纱,鬓如反猬皮,眉如紫石棱,容貌凶狠,威严极重。
略显凌乱的胡茬沿着两侧脸颊蔓延而上,与鬓角相交。
令赵都安莫名联想起,吴秀波演绎的暮年司马懿。
大虞相国,李彦辅!
这是赵都安第二次见到这位“当朝宰相”,上次,李彦辅从他身旁经过,眼珠也不肯转过来。
那是鲁迅先生笔下描述过的,最无言的轻蔑。
这次依然。
赵都安与马阎如逆着人流的石桥砥柱,任凭百官从身旁流淌。
李彦辅走过二人时,一股无形的威严,令赵都安呼吸滞涩。
手握大权者,仅凭气势,便可令修行武夫备觉压力。
袁立落在后头,吕梁不在此处。
在“李党”众官员后头,终于是姗姗来迟的裴楷之。
赵都安吃了一惊,几日不见,当初位高权重的刑部侍郎,如同老了十岁,整个人精气神被抽干,头发枯槁,容貌憔悴。
此刻官袍已被剥下,只穿一身素白的里衣,在清冷的晨雾中,步伐踉跄,失魂落魄,瑟瑟发抖。
浑浑噩噩间,只凭本能走来,竟也不看路,径直撞在了赵都安面前。
直到察觉阴影挡路,裴楷之才抬起头,布满血丝的老眼蓦然一亮,涌起绝境老狼的狠厉,脚步停下,十指颤抖:
“是你!”
容光焕发,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赵都安微笑颔首:
“侍郎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裴楷之得见仇人,如回光返照,精神了起来,他额头青筋浮凸,脸庞阴冷暴戾:
“老夫终日打雁,终被雁啄了眼,竟被你这小人诓骗,呵,不过你也莫要得意,以为替人办事,便有资格看老夫的笑话了?区区棋子,你也配?”
似乎,他还不知这一切,乃是赵都安的手笔,只以为,是遭了袁立的算计。
赵都安只是执行袁立计策的工具人。
这我就不服了……赵都安挑起眉毛,看了袁立一眼,见大青衣微笑颔首。
他径直迈步,走到裴楷之近前。
一手按住老者的肩膀,将他拉近些许,笑容轻柔:
“侍郎大人当真老眼昏花,已满盘皆输,竟还茫茫然,寻不见真正的敌人。”
裴楷之脸色微变:“什么意思?”
赵都安笑着说道:
“你以为,我是执行袁公命令的棋子?不。事实上,袁公根本不知,离间吕梁的整件事,都是赵某一人为之……
呵,伱以为,是输给了袁公,所以虽败犹荣?不,你啊,是连我这个小卒子都敌不过……
呵呵,那日在锦江堤钓鱼,装得一副高深莫测派头,险些给我唬住,以为你有多老谋深算……
既没本事,你一条老狗装什么大尾巴狼啊。”
他轻轻拍了拍裴楷之的肩膀,幽幽补上最后一刀:
“裴子,听赵哥一句劝,庙堂水深,你把握不住,回家养老去吧,高官厚禄,娇妻美眷让哥来,哥不怕水深,哥年轻,扛得住。”
裴楷之老眼瞪得滚圆,死死盯着他,面色发青,浑身剧烈地颤抖,怒火攻心,突然大骂一声:
“赵贼!!老夫下辈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旋即,“噗”的一口喷出鲜血,竟活活气晕过去!
台阶上,袁立表情微妙。
身旁,马阎怔然,凭借武夫的听力,将二者对话悉数听在耳中。
远处,本已离开的众多官员猝然回头,惊愕望见这戏剧性的一幕。
李彦辅也停下脚步,第一次扭头,古井无波,冷如深潭的眸中,映出某人的身影。
“赵……都安……”
(本章完)
第77章 启奏陛下,破阵先锋乃白马赵使君是也
裴楷之被活活气吐血了?
这是哪怕金銮殿上,其最为失态时,也未发生的事。
一时间,远处百官们脸色精彩纷呈,无数视线落在那名颇有恶名,但与他们诉无瓜葛的“女帝面首”身上。
不禁好奇,赵都安究竟说了什么。
裴楷之如此激愤,又为哪般——有故事,这是所有人的第一想法。
可惜,因距离太远,除了马阎外,并无旁人听到交谈。
“圣人旨意,即日将原刑部侍郎裴楷之收押诏狱。”
马阎迈步上前,粗大的手骨下沉,单手将瘦弱如鸡子的老侍郎拎起,朝百官高声道。
而后深深看了赵都安一眼,扭头便午门外离去。
这一幕,活似阎王入凡间,拘走魂魄去。
势必给为数众多的官员留下深刻心理阴影。
……
百官陆续散去,等广场上只剩下袁立与赵都安。
“跟我来吧。”
儒雅清俊的大棋手嘴角露出笑容,转身招呼他,朝女帝寝宫方向走。
不去金銮殿吗……赵都安恋恋不舍,他还挺好奇的,不知真实的封建王朝,与前世买门票参观的有啥异同。
“你方才与他说了什么?”袁青衣好奇询问。
“啊,这个啊,”赵都安略显尴尬,不好意思说,自己玩了个梗,便道:
“那老贼执迷不悟,下官委婉劝了他几句。没想到,这老贼火气这样大,不听人劝。”
“……”袁立语塞。
以他的智慧,猜都猜得到,赵都安大概说了些啥。
年轻气盛,但也快意恩仇,这样才对。
年轻人有智慧,也要有血性,一味的沉稳谨慎如大染缸里腐朽的木乃伊,那还算什么年轻人?
有什么意思?
一局游戏辛苦取胜,公屏里调侃嘲笑对手,虽不得体,但很爽快啊。
果然合乎自己的脾气……少年时便不遵礼法的御史大夫心怀大慰,笑道:
“若本公二十岁时,与你易位而处,定要好好羞辱这老贼秃,何必委婉?”
赵都安拱了拱手,一脸认同,引以为同道中人。
晨雾渐散。
赵都安问道:“所以,这次我们是大胜,还是小胜?裴楷之接下来如何?裴氏呢?吕梁又如何?”
袁立神完气足:
“自是大胜!不枉陛下布下这番杀局,李彦辅那厮虽竭力抗衡,但终归还是我们胜了。裴楷之科举舞弊一案坐实,如今押入诏狱,等候秋日问斩。不过……”
说着,他面色古怪道:
“他本就身子骨不好,靠药汤调理,今日给你气的晕厥,只怕熬不到秋斩了。”
赵都安一脸无辜,他真不是故意的。
袁立又道:
“至于吕梁,原本因他主动检举,该从轻发落。但因撕破脸,裴楷之抖出他不少罪证……最终落得个发配岭南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