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道这些士族必然衰落,淮安王钳制他们的作用也必然下跌!
“父王……”
徐君陵瞥见父亲垂在桌案下的胖手骤然攥紧!
手背上青筋都在凸起。
显然,赵都安这番话戳到了他最在意的地方!
而赵都安的发言还没有结束,他继续微笑着说道:
“而且,依我看来,推行新政其实已经是对这些士族,乃至对王爷您最柔和,最好的结果了。因为更糟糕的结果是战争。”
“我虽不是读书人,却也读过大虞王朝的史书,六百年国祚啊,期间也并非是一帆风顺,比如三百年前,就爆发过一场席卷各地的匪患。
彼时烽烟四起,各地世族或被土匪灭了,或自身便成了匪……
最终虽还是朝廷获胜,没能改朝换代,但整个疆域却也被战火滚了一遍,战后百废待兴,却反而焕发出生机?”
“为何?便是因为一场厮杀,将原本占据大量财富土地的士族,官员们灭了一片,空出了许多新的位子……
而我看史书时,更注意到有趣的地方,便是那场烽烟中,一些土匪军背后,隐约有当时那一代帝王的影子……
呵呵,我自然是不信的,想必是一些民间野史官恶意中伤……”
赵都安给自己叠了个甲,才继续说道:
“而如今又是三百年过去,整个大虞朝这只池子,已是蛟龙处处,龟鳖遍地,积压的人透不过气……您说,若是此刻再爆发出几支乱军出来,会不会趁机将最为富庶的淮水道也杀一遍?
届时,手中有兵马的倒是不怕,可淮安王府似乎并不是兵强马壮的吧?
到时候,面对土匪的刀剑,钱财又能买几条命呢?
恩,我当然相信,您肯定不会受匪患所扰的,但其余的士族呢?
他们可未必保得住自己,而这些人没了,我想任谁坐在龙椅上,都不愿意看到淮水道还有山头留下,您说……是吧?”
静!
伴随这一番长篇大论砸出,整个大风楼陷入诡异的安静。
连底下的第四层,都仿佛感应到楼上气氛的突变,而安静下来。
淮安王已经彻底坐不住了,那肥胖的身躯微微前倾,扶着座椅扶手的双手攥得死死的,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郡主徐君陵同样脸色微白,既没想到赵都安竟将话说的这样直接,充斥威胁意味,也似被其描绘的图景所慑。
威胁?
威慑?
没错,赵都安就是在威慑。
继这对父女一开始掌握谈话主动权,赵都安将其打破后。
他一连串的主动出击,已悄然将这场谈话的局势逆转过来。
虽只有一人,却俨然占据了上风!
倒不是赵都安的谈判技巧多高明,而是因为事情本就如此。
看似风光无限,双方都在竭力争取的淮安王,其实本质是最弱的。
也是最令人眼馋的一块肥肉。
淮安王早在先帝在位时,就已经预感到太子登基后,会着手削藩。
而彼时他判断,各地王爷是无力抵抗的。
所以他提早十年,就有意识地减少私军,主抓钱财,控制地盘势力,试图与淮水道士族绑定。
颇有种“养寇自重”的意思。
朝廷中“李党”这些年能成为第一大势力,背后也有淮安王的助攻。
他故意养了这么一帮士族出来,以确保自己不被登基后的太子打压,从以后的削藩中逃脱。
淮安王想的很好,布局也很深远,他本就没有太大野心,想的也只是延续子孙荣华富贵。
但他运气不好。
没想到,老皇帝驾崩,二皇子简文玩了一手宫廷政变,直接把太子和其余兄弟砍了。
更没想到,皇宫修行二十年的三皇女执掌太阿剑,诛兄平叛。
到这里也还好,只要局势不变,他依旧可以养寇自重,双方押宝,坐山观虎斗。
但却没料到,赵都安一手新政,直接对其慢放血,并将八王与女帝的矛盾一下变得尖锐起来。
而一旦战争开启,正如赵都安所说,淮安王这块大肥肉谁不眼馋?
哪怕一开始,为了团结各方,没人会对他动手,但等新皇帝登基之后,他又该怎么办?
他有竞逐皇位的兵马么?
没有。
他有如慕王、琼王、燕山王等人可以退守原籍,以此自保的地形优势么?
也没有。
所以淮安王看似强大的外表下,是针扎就破的慌张。
赵都安正是看清了这一点,所以才如此直接地挑明。
“王爷,”
赵都安轻轻叹了口气,主动打破了寂静的氛围,他拿起酒壶,再一次给父女两个斟酒。
这一次,以茶代酒的徐君陵没有阻挡。
赵都安放下酒壶,认真道:
“其实您很清楚,眼下僵持不动的局势,已经是最好的了,而最坏的无疑是兵戎相见。
您若与那几位王爷站在一起,结果会比支持陛下好么?不会的。您只要支持陛下,哪怕新政的确是慢放血,但终归只是放血,不是杀人。”
赵都安眼神诚挚地说道:
“新政要施行成功,十年才初见成效,二十年或许才有大变化,若能平稳落地,淮水士族不会消失,只是没如今这般强盛罢了。
您依旧有用,陛下又何必动一个有功之臣?淮王府的富贵,子孙几辈子都花不完,又何必太贪心?”
良久。
淮安王的胖手缓缓拿起眼前的酒盅,慢慢将清冽的酒液灌入喉咙。
然后坐在椅子里,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
他睁开双眼,重新恢复冷静的眸子略带欣赏地看向赵都安,说道:
“无怪乎你能令正阳先生尊一个师字,口才功夫,的确了得。本王险些被你说动。”
赵都安扬了扬眉毛:“王爷认为我在胡说八道?”
淮安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自嘲一笑道:
“小子,你比君陵所描述的更不凡,但本王还要教给你一个道理。”
赵都安恭敬道:“洗耳恭听。”
淮安王胖脸上,浮现出慎重严肃的神色:
“没人知道雷雨和艳阳哪一个会先来,未来之事,永远无法纸上谈兵地推论出来,盖因万事万物皆有变数。
而生意场上,想说服人,靠的永远不是一张嘴。”
赵都安若有所思。
淮安王说道:“送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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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6章 一场改变王朝历史的谈判(下)
大风楼五层,宽敞安静的房间内,灯火轻轻摇曳着。
八仙桌旁,赵都安微笑说出这句话后,同桌的父女两人肉眼可见的表情微妙起来。
“呵呵,”淮安王下意识打了个哈哈,好似听到好笑的事:“这是陛下的意思?”
他在试探,赵都安出京前,女帝是否单独叮嘱了一些事。
比如,倘若要争取他这位摇摆王爷的支持,朝廷会付出何种代价。
然而赵都安却只平静地摇头:“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
女帝是否就拉拢淮安王的问题,与他商讨过?
是有的。
离京时,君臣二人的确就此进行过一次商谈,而彼时达成的共识是,绝对不能给。
虽说拿出一部分利益,来拉拢分化“八王”是一个诱人的提议,也的确存在可行性,但从长远来看,却无异于“饮鸩止渴”。
给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朝廷又哪里来那么丰厚的家底,来填补这几位王爷的胃口?
尤其,妥协本就意味着软弱。而女帝如今最不能留给外人的印象,恰恰就是软弱。
而强硬的姿态固然可能令开市面临更大的阻力,但长远收效的反而更大。
“这样么,”淮安王明显有些失望,神色也冷淡了几分:
“那么,你何以认为,本王会愿意得罪人来蹚这趟浑水?”
赵都安却没正面回答,而是说道:
“如今城中三派,王爷便是最大的中立派,若王爷点头,那在淮水地界上,开市会容易许多,若王爷阻挠,便会困难。
这个我懂,靖王与其余六位王爷也懂。所以才会有今晚这顿饭。
但我斗胆提醒王爷一句,并非任何事都如生意一般,计算斤两,谁出价多,给钱痛快,货物就要卖给谁。世间很多事,并非有好处才选,而是为了避免坏处才去做。”
言外之意:
湖亭开市不是可以拿来让你两边询价,拿来捞好处的筹码。
而是严肃的站队问题,而队伍一旦站错了,那哪怕眼前能捞到一笔,却只怕就没有以后了。
淮安王仿佛笑了笑,神态半点没有被唬住的模样:
“哦?所以你的意思,是于本王而言,非要帮你们两方任意一个了?莫非本王不可以两不相帮么?还是说,你也要如那些酸腐儒生一般,认为中立没有好下场?”
赵都安却微笑道:
“王爷当然可以两不相帮,事实上,八位王爷里大抵也只有您有这个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