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老司监孙莲英说的那样,要看时局。
如今朝局状况,不适合对李家父子动刀,一旦动了,换来的,极有可能是满盘皆输。
哪怕赵都安真的将这份罪证递上去,女帝也会压下去,因为起码这個关键节点,不能废掉李应龙。
那只会激起士族的仇恨。
所以,赵都安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仅凭借这个小小布局废掉小阁老。
他的目的,一直都是李彦辅。
是李党。
是新政。
是这场席卷了整个大虞朝堂,已持续一段日子,无数人关注的政治风暴。
他这个处于风暴边缘,背风港口的小棋手,想要在某个节点上,稍稍用力,做一点大事。
所以,这场见面,其实是一场独属于两个人的谈判。
只是此刻,坐在谈判桌另外一头的李彦辅,尚且不知道,赵都安真正要的是什么。
但虽是如此,这位镇压朝堂二十载的前阁老,还是从赵都安闪烁的眸光中,读出了一个关键信息:
这头小狼,胃口很大!
只怕不是“一壶浊酒”,能打发的了的。
想到这里,李彦辅忽然岔开了话题。
没有询问赵都安想要什么,而是借着方才的话题摇头说道:
“本相虽出身淮水李氏,但能走到今日,所学所用,也与你一般,都是一些田间地头,最朴素的道理。”
换话题?老狐狸葫芦里卖什么药……
啧,难不成要压价……赵都安露出好奇的神色:
“哦?比如?”
就仿佛,一个真心在向相国讨教为官之道的后辈。
李彦辅靠在圈椅中,红色的官袍仿佛吞没了他,这位皓然白首的老人说道:
“你放过羊么?”
赵都安摇头。
李彦辅说道:
“本相幼年时,曾跟随家中长辈,去地里田户的庄子看,见牧童放羊。
颇为有趣,那羊群说来,也有几十头之多,一个小小的牧童,却能放纵自如。
我心中疑惑,向长辈请教,那位族中长辈指了指羊群中的一只老公羊,又指了指草丛里的一只怪模怪样的,好似西域那边串进来的土狗。
对我说,农人牧羊,全靠这一羊一犬。”
“他说,羊是一种很愚蠢的动物,他们视野短浅,头脑蠢笨,没有独立的头脑,那如何行动生存?很简单,便是跟随‘头羊’。
每一个羊群,都有一只头羊,头羊做什么,羊群便会跟着做什么。
哪怕头羊跳下悬崖,后头的羊群也都没脑子一样跟着往下跳,你说怪不怪?”
“所以啊,牧童不需要驱赶那么多只羊,只要驱赶那一只头羊,整个羊群便都跟着走了。
那位长辈对我说,农人养的羊,肥硕以后,都是要卖掉宰杀的,所以除了母羊好一些外,反是公羊,都活不了太久……
但头羊例外,因为头羊可以帮着看管羊群,所以就会晚一些挨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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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200章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然后?”赵都安好奇询问。
李彦辅眼神中带着追忆:
“然后,那位长辈又指了指那条狗,说这是农人驯养后,帮着放牧羊群的帮手,羊群虽有头羊率领,但因其数目庞大臃肿。
有时经过旁人家的农田,许多羊被田间地头的庄稼吸引,便会离群去吃,而若是毁坏了庄稼,主人家便会来找……
牧童只能驱赶头羊,却没法看管的住这些羊偷吃,所以,便轮到了狗发挥作用。”
“狗跑的快,模样酷似狼,羊群畏惧它,有偷吃的,狗跑过去便可将其逼退……于是,狗也就有了价值,同样可以避免被杀了吃肉的结局。
长辈最后对我说,做那些羊,是最没出息的,吃的越多,离死越近,唯有做头羊,或者做狗,对主人家有用,才能活的好一些。”
顿了顿,李彦辅说道:
“我又问,那究竟是做头羊更好,还是做狗更好?”
赵都安好奇道:“那位长辈如何说?”
李彦辅说道:
“他摇了摇头,说都不好,最好的,是做头羊时,能将自己的生死,与羊群的生死绑在一起,同生死,共进退。
如此,哪怕头羊年老体衰,主人家想换新的,也要考虑,杀了老羊,是否会令羊群惊恐溃逃。
而做狗时,则要掌握个度,既不能太懒散,又不可太勤快,若懒散,主人家便会换掉,若太勤快,整个羊群都听话了……”
说到这里,李彦辅从记忆中回过神,意有所指地凝视着他,说道:
“那,还留着狗做什么呢?”
沙沙……楼外,湖水泛起微涛。
传来水浪拍打岸边石头的声响。
桌上的酒壶里,青梅已经几乎化开,浊酒也渐渐要变成清酒。
赵都安平静地听完了这个简短,却寓意颇深的故事,心中已听懂了对方的意思。
按他的理解,牧童便是天子,羊群则喻指百官。
头羊,自然是李彦辅,袁立,董玄这些大臣。
至于牧羊犬……指的无疑是自己,马阎也算。
当然,人群远比羊群要复杂更多。
这也就有了庙堂之上,多方党争,君臣制衡的规则。
女帝为什么不能一言废掉李彦辅?
其实就是这头年老的头羊,绑定了太多官员,在“李党”这条战船上。
结党,不是说说而已,是通过一系列的手段,互相攥着把柄,因单个臣子的力量太弱,无法与君斗,所以抱团。
这才有了,一些权臣动辄就上表请辞,要告老还乡。
皇帝却不得不挽留的虚伪戏码。
孙莲英说,不能这时扳倒李应龙,也是这個意思。
李党可以一步步削弱,一点点瓦解其势力,逐步限制权力,陆续扳倒裴楷之,周丞……都是在由易向难地削。
包括这次“考成法”,也是在将权力,从吏部向修文馆转移。
但若对李家父子下刀,必会导致整个“李党”战船上的官员反抗。
若集体请辞,朝政便会瘫痪,难以运转。
更糟的是,会令这群人,以及背后的士族们倒向“八王”。
李彦辅这番话,是隐晦提醒他:
不要以为,捏住了李应龙的把柄,就赢了。
而后面牧羊犬的比喻,在赵都安听来,无非四个字:
养寇自重!
李彦辅又在提醒:
你赵都安能活的滋润,是因有李党这个敌人存在。
若李党溃散,你这条陛下的鹰犬,又还有多大价值?
谈判前,总要压价,李彦辅便是通过一个故事,巧妙地压了两次价钱,哪怕暗中有人“摄录”,也不惧怕。
正如当初,赵都安在小舟上,与冯举交谈,对方也只是“意会”,而不“言传”。
李彦辅宦海沉浮多年,其谨慎程度,比之李应龙,要高出不知多少。
……
“啪、啪、啪……”
赵都安轻轻拍手,笑着感慨:
“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李相这是敲打我呀。”
李彦辅不置可否。
却见赵都安笑罢,却只是摇了摇头,唏嘘道:
“只是,我倒有一点不同看法。”
“哦?”
赵都安竖起一根手指:
“若是年景好,主人的确不会杀头羊,但若大荒之年,羊群将禾苗吃光了,人都要死了,哪里还顾得上许多?”
言外之意:
百官吃的太多了,留给陛下的太少了,你想活,关键不在身后战船上有多少人,而在于要留余地。
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
“羊群内部听话了,牧羊犬也死不掉,因为外头有狼。”
让我养寇自重?呵!
且不说老子本来就没打算跟你们混官场。
退一万步,现在的问题,是寇太多了。
哪里还需要养?
哪怕朝廷内部如铁板一块,外头的八王和逆党的就不存在?
赵都安还没说完,而是从袖中,取出一根卷轴,没有打开,只是轻轻按在桌面上,缓缓朝前一推,身体却往后仰,双手交叠,道:
“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其实我并不太喜欢打机锋,这件事,我也从没想过隐瞒陛下,方才与李相绕着弯说话,不是我怕今日这番话泄露出去,而是你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