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对你所写想法,颇感好奇,你既能点出韩半山之策论谬误,想来心中对新政,亦有独道看法,不若上来讲述,如何?”
讲讲,如何?
太师他……在邀请,一个酷吏?谈论新政?
众人再懵了下,实在是这场夜间会议的节奏太快,韩粥的发言,都好似是过场。
他们还没回过神,话筒就递到了赵都安前。
赵都安扬了扬眉毛,迎着一道道诧异的视线,笑了。
若是上午,他心中腹稿还未清晰,或会拒绝。
但经过了一下午的梳理,一些基本思路,已成形。
本来,他准备效仿历史上的张居正,写一本奏疏,递给女帝看,吓她一跳。
不想,董太师的召唤突如其来。
也好。
“呵呵,”他轻笑了下,站起身,迈步径直绕过了长桌。
瞥着那几张空荡的椅子,觉得不大舒服。
视线一扫,沉吟道:
“太师,请借一架屏风,大纸笔墨,可好?”
董太师轻轻颔首。
录事官起身,将屋中一张屏风挪到桌子末端,又找出空白的大纸,按赵都安的要求,覆在屏风上。
如此,就有了一块勉强可用的“白板”。
赵都安单手负后,捏着一根小毛笔,蘸了下墨,立在白纸屏风前。
恍惚间,好似回到了前世,开会时汇报讲解幻灯片的岁月。
“呼……”
长长吐出一口气,赵都安迎着会议长桌两侧,一名名学士,与情敌莫愁那困惑的眼神,微笑道:
“太师叫我讲,却是没有腹稿,那就……从吏治开始吧。”
这是白日里,首要商议的问题。
赵都安侃侃而谈:
“致理之遣,莫急于安民生;安民之要,惟在核吏治……”
“盖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若询事而不考其终,兴事而不加屡省,上无综核之明,人怀苟且之念,虽上有圣君,下有贤臣,亦恐难以底绩而有成也。”
开场白,是引用张居正《请稽查章奏随事考成以修实政疏》的原文,细节上予以修改。
而这段话甫一抛出,便令众人愣了下,意外于:
这个武夫酷吏,文辞竟然不差。
而敏锐者,已捕捉到这开篇明义的话语中,蕴藏的关键词。
赵都安转身,提笔,在屏风白纸上,依次写下:
吏治,考核,考成法。
转回身,笑道:
“太师言吏治为新政首要,我极为认同,不清吏治,再好的法子,都是无用功,然而,相较于诸位所言之策,我以为,最有效的,仍要落在考核之术上……
大虞祖制,已有察举之法,然,我以为,今时不同往日,昔日之法,已不足以应对当今局面,故而,我构想一新法,名为考成。顾名思义,便是将考核的目的,放在各级官吏任务的成果上……”
“考成之精神,在立限考事、以事责人……具体施行,由六部与都察院将所属官吏应办之事定立限期,登记于三本账簿上,六部与都察院留一为底册,一册送六科,其三呈内阁……
六部与都察院按账簿登记,逐月查验。对官吏承办之事,完成一件须登出一件,反之须如实申报;六科亦据账簿,命六部半年上报一次……违者限事例议处;内阁亦依账簿登记,对六科的稽查工作进行查实……”
赵都安在说,屋中众人在听。
董太师眉头紧皱,不发一语。
耄耋老者辛苦一日,本已疲倦不堪,此刻却眸光炯炯,似陷入沉思,于脑海中,推演此法。
韩粥目光茫然,他原以为,是太师请赵都安,来讲他十策的弊端。
以此,令学士们参详。
可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预料,赵都安压根没提十策半个字。
而是一开场,就讲起了上午时,陷入僵局,无从推进的吏治一事。
至于莫愁……
这位女帝身旁的大丫鬟已完全懵掉了,赵都安?那个不学无术的武夫?
在未来‘内阁’中,给一群学士讲吏治?
她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下,很疼,不是梦。
却比梦还荒诞虚假。
这一刻,她猛然回想起,上午时候,赵都安问她关于考核的事,如此想来,自己倒间接帮他找到了思路?
只是,当时她全然不曾在意,压根也没注意,他写写画画了什么。
这时候,门外传来脚步声,吱呀门开。
然后,贵公子模样,吏部尚书之子,门阀大族的子弟,中午在酒楼时,眼高于顶,连看都懒得看赵都安一眼的王猷,姗姗来迟。
“太……”
王猷一只脚踏入门槛,然后看到了屋中景象,愣了下。
他下意识抽回脚,关上门,抬头四周看了看,确认是修文馆没错。
“肯定是我开门的方式不对……”
王猷自嘲一笑,再次推门,而后,这位门阀中的大才子,世界观崩塌了。
(本章完)
第169章 从摊丁入亩,到银本位与资本萌芽
房间中,赵都安的讲课还在继续。
王猷的到来,并没有掀起任何水花。
因为此刻所有人,都已经从惊讶的状态脱离,转而,逐渐沉入了赵都安讲述的内容中。
考成法……似乎……
真的有点东西……
虽说在赵都安看来,这群读书人因治理的经验较少。
或者哪怕有经验,但因为做官时,也是层次较高的官,很少厮混于最底层,一些策略和想法,有些异想天开……
正如他上辈子那个历史中,很多策略也因制定者过于理想化,而惨遭失败。
大虞朝的读书人们也有类似的问题。
但……
不可否认的是,被选入“修文馆”内的这群人,论头脑,绝对是大虞的精英。
与聪明人交谈,总是省心的,赵都安表述的意思,他们能做到准确地理解。
甚至自行推演,为他不曾想到的细节查漏补缺。
正因学士们很聪明,所以他们轻而易举,辨认出了这套“考成法”的先进性。
“……张法纪以肃群工,揽权纲而贞百度……”
“……如此,九围之人,兢兢辑志;慢肆之吏,凛凛奉法。”
赵都安边写边讲,身后的屏风上,已经多出了许多个墨字,他最终用毛笔在最上头三个字底下又深深描了两下,道:
“此,我谓之‘考成法’。”
静。
房间中,他的讲述告一段落,而所有人都还沉入其中,似在思考。
唯有偷偷摸摸,坐在坐席中,没敢吭声的王猷还不大清楚,发生了什么。
而这时候,剩下的几名迟到的学士,也陆续进门,看到这一幕同样愣住。
“你们这是……”有人开口。
却被莫愁突然用力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莫要打扰太师思考。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她已经意识到,这套考核方式的价值。
而董太师,韩粥,郭解元等人,也都眼神有了明显变化。
彼此对视,无需说话,便能看懂各自的意思。
“此法……”
韩粥张了张嘴,皱起眉头:
“若实施这等考核,是否会导致底层胥吏,为完成限定,而无所不用其极?”
赵都安没吭声,废话,当然会。
绩效考核这种东西,当然不可能完美,同样有诸多弊病。
但相比之下,已经是当前阶段,最好的策略了。
而坐在太师椅中,红袍白发的耄耋老人,这时也从沉思中回神,忽然没头没脑说了句:
“如此一来,六科是要受内阁管辖的。”
赵都安微笑道:
“如今没了内阁,只有修文馆,而修文馆唯陛下马首是瞻。”
二人的对话看似驴唇不对马嘴。
但如韩粥这等聪明人,已经是眼神一动,听懂了。
董太师不愧是老江湖,一眼便瞧出考成法的一个大弊端,那就是“压制言路”。
因在这套设计中,本来负责弹劾的六科给事中,以及都察院御史,也都被纳入考成中。
受到“内阁”,其实也就是如今的修文馆管束。
如此一来,言官们为了自己的乌纱帽,就不敢得罪修文馆。
无形中,言官们被压制了。
历史上,张居正施行此法后,被人指责的一個罪状,也是打压言路,将权力都把控在内阁。
而赵都安的回答很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