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都安与张衍一,第三次相遇。
相比前两次,少了些提防和警惕。
先是寒暄一二,赵都安盛赞了“敕神符”的效力,并问上次让金简带的话,带到没有。
张衍一则笑呵呵点头,问了两句他最近的近况。
“……大概就是这样了。”赵都安端起茶碗,喝了口,笑道:
“别说我了,老王你今天跑过来,总不是偶遇吧?”
张衍一笑道:
“上次小友谈论天道不仁,又抛出‘道法自然’之高论,颇为精道,老朽回去后,每每琢磨,竟不能增删哪怕半字,深感佩服。今日特再来讨教。”
赵都安笑着搓搓手指:
“好说,但价码上……”
张衍一哭笑不得:
“老朽不过抄你几句话,怎么这般市侩?”
赵都安认真道:
“老王你这话不对,你既是修天道的,莫非忘了,我当初与你说过,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你就是有余,我就很不足。”
老天师无言以对,摇头笑骂:
“天道焉能如此解释?修士论道,乃高雅之事,到你这里,却好似商贾交易一般。”
赵都安正色道:
“你莫要以为商贾之道便低贱,这可是大学问。”
老天师笑呵呵道:
“好好,老朽不与你争辩,老朽这些天为门下弟子修书,正为一些字句发愁,你若能给老朽些许启发,少不了你的好处。”
行吧……赵都安勉为其难,好大不乐意道:
“你要问啥?”
这副态度,若给天下人知道,势必令无数人捶胸顿足。
能与张天师对坐论道,这等机缘,不知多少强者求之不得。
哪怕女帝,都少有这般待遇。
可赵都安非但不珍惜惶恐,还一副担心被白嫖的守财奴模样。
老天师也不恼,笑眯眯道:
“也不是什么新问题,只是底下年轻弟子,虽懂修行,却始终对修道不得要领。
如你上次阐述‘道’字,老朽虽能体悟,但年轻弟子,却大多分不清修行与修道的区别。
以为,修道便是奉‘天道’神明,而修行,便是以自身为容纳天地伟力之器物,小友以为此解如何?”
“道和器分不清么?”
赵都安思索了下,忽然记起《周易》中的一句话,有些适合,略作沉吟,缓缓念道: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正如一阴一阳是为道,此为,我之浅见。”
(本章完)
第159章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当赵都安念出这句话,老天师狭长的双眸缓缓眯起,仔细咀嚼品味其这句中意蕴来。
所谓“形而上”,赵都安上辈子读书时,相当一段时间是不懂的。
听起来只觉晦涩,工作后才逐步明白,其实解释起来也容易,即:
无形之物,与有形之物互为对照。
最常见的,被广泛提及的“形而上”的,就是事物的客观规律,比如王朝之兴衰,客观存在,但却摸不着,看不见。
与可触可感的器用之物迥异。
赵都安引用《易经》的话,将修道,等同于追寻“虚无缥缈的形而上”。
修行,既修炼术法,掌握超凡伟力,等同于追寻可见可感的“器”。
可谓是异常清晰明白的阐述。
老天师略一琢磨,便明了这句话中的妙处。
只此一句,倒是胜过天师府中,为弟子讲述时的长篇大论。
他不由笑道:
“好一个形而上,形而下,这说辞,倒是有些儒学的味道了。”
这个世界,是存在儒学的,虽没有孔孟等人,却有类似的学说,影响读书人至今。
赵都安点头,说道:
“差不多吧,在我看来,儒学与道学,本质都是一个源头。而如今修行者,所追求的术法,武技等,与凡人口中相传的道德律令,也没什么差别。”
“哦?”张衍一听到这话,倒是露出好奇的神色来,这是他不曾想过的:
“此话怎讲?”
赵都安却没立即回答。
事实上,从上次,他发觉自己胡乱抄的《道德经》句子,竟备受眼前的散官重视后。
赵都安就开始思索,这个世界的修行,到底是什么?
若说只是一种获得超凡力量的方法,但老王与自己交谈时,明显思索的东西,与他那個世界的先贤们相近。
更近乎于一种……哲学思辨!
是的,哲学思辨!
赵都安前世走文秘途径,终归少不了恶补哲学……当然,涉猎不深,只浅尝辄止,但也令他对其有了些许了解。
等到了大虞朝,见到了举手投足,天地为之变色的修行者,他理所当然,生出好奇,并进行了一些猜想。
这时,面对“老王”,倒是第一次找到个比较合适的,倾诉与探讨的对象。
他沉吟了下,说道:
“首先,我认为,这个天地原本存在它自己的道,也就是……天地的规律?
比如人的心念,会凝聚为神明,神明的力量,更像是一种众生念力汇聚的力量,足够多人的妄想,就可以影响凡尘。
又比如武夫吐纳,是对‘气’的使用……这些,是此方世界的特殊,原本不被凡人所知。”
“后来,很久前的远古。少数人脱离生存解饿困扰后,开始思索一些问题,进行思辨,因蒙昧时,人因恐惧滋生出对各类神明的想象与敬畏。
一些人,开始思考‘神明’的秘密,随着探寻深入,他们对神明的‘认知’超出常人,而‘认知’本身,便令他们逐步拥有了,驾驭驱使神明,获得神明具有的力量的能力。
这些人,是最初的‘修道’者。”
张衍一听到这里,神色有了微不可查的变化。
他仔细端详面前的年轻人,说道:
“认知神明,就可以获得力量?”
赵都安点头,笃定道:
“肯定可以。就如凡人观察水势,掌握了水的流动规律,便自然会利用水的规律。
从而有了水利之法,借助智慧,因势利导,便可将滔滔江河这等宏伟巨力,予以引导使用。
既然,格物可以获得非人的力量,那以格物之法,理解神明,获得术法,又有什么奇怪的?”
张衍一眼眸明亮了几分:“继续说。”
赵都安道:
“武夫同样如此,是一些古人,对呼吸,对气与体魄的思索,探寻,而衍生出的这条修行路。
还有一群人,称为‘智者’吧,在思索人本身,他们或许察觉,众生都会生出诸多迷惑。
比如为何活着,为何不去死,为何要受人驱使,又该如何解决一生中的诸多困境……等等。
远古时的人们,但凡饱腹后,都会陷入这种迷惘中,而如‘修道者’与‘修武者’这两种自觉地去追寻探寻的修士,只是众生中极少的一部分。
修士因心有探寻的目的,便知为何而活,所谓朝闻道,夕可死矣,便是说,修士知道自己为寻道而活,便不会困惑痛苦。”
而芸芸众生里的绝大部分,并无这种自觉,便不知为何而活,从而痛苦。
这时,智者们,便创造了覆盖人的一生的,一整套‘目的’,创造了‘意义’,并将这些东西,通过教化,告诉众生。”
于是,众生知道,自己身为人子时,需尽孝,身为人父时,需供养子女,身为臣,需为君王分忧,身为君,需为百姓谋福……”
顿了顿,赵都安道:
“于是,凡人从懂事时起,从生到死,都被一个个由‘智者’规定好的‘目的’牵引着。
他们的人生,就不再迷惘。
而当今的修行者,最初也只是为获得力量,而修炼,按部就班,遵循一个个由修道者定好的境界攀升,掌握术法,或武技。
也就是,只将自己作为‘容纳力量的器物’。
但这种修炼,终归只是在获得术,而非‘寻道’,真正的寻道,是挣脱他人教化,给予的目的,自我觉醒,去主动探寻天地的真理。
如此,才是‘修道’,而不是‘修行’,也唯有如此,才最贴近远古先民,最初获得力量的路径。”
一番长篇大论说完,赵都安自嘲一笑:
“当然,我一个凡胎境,妄言修道,却是……”
“不!”
茶摊下,张衍一盯着他,眼眸中,是从未有过的欣赏:
“并非妄言。你对道的想法,很……有趣。”
他反复权衡,最终用力这个词来表达。
很难形容张衍一此刻的心绪。
若说,前两次与赵都安交谈,从对方口中获得鞭辟入里的句子,老天师是惊讶和困惑。
那么今日他这番话,却彻底扭转了张衍一的看法。
以老天师的眼光去看,总觉得,赵都安之前说的那些“句子”,更像这小子从某处看来的。
而方才这番思考,却是眼前的年轻人自己的真知灼见。
其区区凡胎境,还是个读书不多的武夫,非但对“修道”与“修行”阐述的异常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