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徐凤年不想骑马,实在是条件不允许,如果徐凤年骑上去,不用多想,那小黄马就一个结果。
那就是被压得再也起不来,人和马匹的体力已经到达了极限,全凭靠着一股坚韧求生的意志撑着。
马尚且如此,更别提人了!
徐凤年现在是形销骨立,根本看不出人样,现在就算是把他原本在北凉的画像拿出来辨认,恐怕也没有人能认出来。
当然,这里面并不包括老黄,老黄好歹是一品武者,身体素质比寻常人要好太多。
可是面对着灾旱的地界,就算是草根也早就被挖没了,老黄就算是想给少爷找些吃的,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两人只是在后悔,怎么就脑袋一抽,走岔路了?
徐凤年早记不清走了多久的路,也忘了已经多少天没吃过东西,水他记得,已经快两天没喝了。
要问不喝水喝什么?
咳咳,黄金液体!
胃早就麻痹了,脑子也麻痹了,整个人轻飘飘的,好似踩着一片棉花,饿得不想说话。
徐凤年看了看那小黄马,舌头在满是干裂的嘴唇上舔了舔,却根本挤不出一滴唾液,最后还是想着,没到万不得已的时刻,莫要动它。
小黄马现在已经被徐凤年视为储备粮了,吃掉它只是或早或晚的问题。
要不是小时候徐纯麟敦促徐凤年站桩,留下点底子,学了那些看似没用的东西,恐怕徐凤年恐怕连站都站不住了。
———
雄州之大,幅员数千里,曾也是沃土丰饶,遍地锦绣风光,因紧靠着太安城,故往也算是繁华。
然而,那是过去光景了。
仿佛这一州子民仿佛惹了天怒,短短数年间,洪水匪患、蝗虫旱灾,在这片土地上接连肆虐了遍。
使得往昔的富饶沃土,沦为几乎长不出粮食的不毛之地。
徐纯麟在太安城外遇到的灾民是怎么来的?
大都是从雄州逃难过去的,本想着太安城再怎么着也是天子脚下,京畿首善之地,可谁成想通通被拒之门外,眼见着断了最后的生路。
徐凤年和老黄已在雄州境内赶了两个月的官道,这一路经过的驿站隘口,皆破落荒颓,基本上百里不见人烟。
偶有路边见到奄奄一息的饿殍,往往就有眼冒绿光的野狗,三五成群在旁守着。
只待饿殍咽气,便一拥而上围着他的尸体啃食。
以致于到现在,徐凤年瘦了差不多五十斤。
之所以没饿死在半道,无非是凭着这份幸运——恶狗啃食死人,而他和老黄,啃食过野狗。
“老狗老狗,天下没有,土里埋骨,甜里寻苦,老狗老狗,天下没有,断了尾巴,没了归路!”
老黄有一搭没一搭的唱着,如今的二人,在这天灾人祸面前,反倒真像是摇尾乞怜的老狗了。
———
这一路遍地干裂,河流枯竭。
除了一片枯木败草,砂石土砾,连個水洼子都见不到。
暑气炙烤得两人唇角干裂,朦胧的烈日在晃动,仿佛天地都跟着旋转起来。
徐凤年强忍着晕眩,寻了一处枯树荫暂时栖身,老黄则是把拐棍儿往身旁一杵,手往怀里摸了一阵。
好半晌,掏出一块拇指大的干肉,不用想,就知道是野狗肉。
老黄呲着牙,笑着对徐凤年说道:“嘿嘿,少爷,还有这么一点!”
“撕拉!”
徐凤年用仅剩的力气和那块干肉进行决斗,不理会干肉里面夹杂的汗馊味和野狗独有的骚味。
牙齿勒得生疼,才从那一点点的干肉上撕咬下一点肉丝来。
他吃力的啃咬着,任由那好似干柴一般的肉切割喉咙。
而老黄则是一手底下捧着,生怕丢了丁点儿渣滓。
徐凤年好不容易咽下去,噎的他直咧嘴,胃里面像是吞下一块石头。
“老黄,你说这一遭,少爷我怕不是要扔在这了吧?与其渴死饿死,我还不如在北凉王府中………”
徐凤年沙哑的嗓子实在是说不出话来,高温烤得他脑雾蒙蒙,脑子里愈发出现不切实际的幻想。
比如:
“这会儿,要是能有口冰镇葡萄酿喝该多好……”
“咦?”
“那是……”
老黄忽的眼睛一抬,看向远处。
暑气朦胧中,一缕袅袅炊烟,正在升腾。
竟有人家?
当他站在一丘高地上,看见视线尽头——那一片靠山的村落,炊烟稀疏。
老黄连忙背起徐凤年,便朝那村落赶去,没有丝毫迟疑,至于到了地方,有没有善心人肯舍他一口粮食吃?
都到了这份上,总得碰一碰运气。
实在不行,他“借”点东西也是可以的嘛,大名鼎鼎的剑九黄,也沦落到了偷鸡摸狗的境地。
老黄也是聪明,事先把小黄马藏到远处,免得到时候村里人打这马的主意。
———
“这位大嫂,我俩不是歹人,能否舍我俩碗水喝?”
篱笆院外,徐凤年和老黄讨好地向主人家拱手。
那妇女正倚在门口,操针线缝着衣服,闻言抬头,露出一张晒得黢黑的头面。
她眼神带点木讷,盯了徐凤年好一会,眼中却忽的冒出精光,露出稀疏的牙床:“那快进来坐吧!”
说着起身朝着西厢房喊道:
“来人哩!”
徐凤年和老黄受宠若惊的被请进屋内。
这农家陈设破落,厨房拉着半截帘子,大锅烧着,翻动着滚滚白烟,有股子腥气。
妇人请两人落座,便去了厨房,不一会儿端着个水碗出来了。
“多谢大嫂!”
徐凤年接过水碗,急不可耐的正要饮下,却被老黄轻轻拉住,被其丢了个眼色过来,徐凤年眼睛一动,却瞧见水面上……飘着几点油花儿。
“………?”
但是徐凤年也没有往深里想,实在是他快要渴死了,就算是有什么猫腻,死也要做个淹死鬼,直接一饮而下。
“小哥从哪来啊?”妇女守在一旁问。
“呜呜,打北边过来的。”徐凤年狼吞虎咽的将一碗水喝得跟琼浆玉液似的,一边喝一边答话。
“就你们俩人?”
“是。”
“那感情好哩!”
她笑嘻嘻的道:
“俺家锅里正造着饭,你且坐着,我去给你盛上一碗。”
这时候老黄实在是忍不住,说话了。
“少爷,我估摸着这家的饭菜不合您口味,咱走吧!”
徐凤年不管不顾道:“走?去哪?方圆几十里就这么一户人家,出了这儿就没活路。”
老黄挠挠头,最后不得不附在徐凤年耳边说道:“我的少爷欸,她这饭菜瘦肉剁馅儿,肥肉榨油,骨头添柴,零碎喂狗,你说好吃不好吃?”
(.)
那不挺好的吗?
徐凤年眼神中透露出一股清澈的愚蠢,即使他有些城府心计,但毕竟见识浅薄,更多的是,徐凤年没有朝着那方面细想。
老黄见状没了办法,上前拽住那妇女的胳膊。
妇女一怔,不由得转头看向——那已然堵在门口的丈夫和儿子。
徐凤年也跟着看了过去。
那汉子的四十多岁,小的与徐凤年相仿,也是十八九,都是眉毛稀疏,眼多血丝,正咧着缺牙的嘴冲他傻笑。
徐凤年低头沉默了几秒,好似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书上说:目赤、眉稀,齿疏,筋黑,食人之相也!
老黄眯起眼睛,低声问道:“我俩就是个逃荒的,能给条活路么?”
“那咋行?这年景碰到个活人可不容易嘞,再说了……”
妇女稀疏的齿缝中溢出涎水,嘿嘿嘿的笑个不停:“他这年轻人的肉嚼着,那才叫嫩哩!”
“你这老头干瘦塞牙,得饶把火,多炖一会儿,不过这年景有的吃就不错了,不嫌弃,不嫌弃!”
说话间,已亮出袖口藏着的剪刀。
门口的父子也亮出了柴刀。
一家三口,向着徐凤年和老黄二人缓缓迫近。
“唉……”
徐凤年合上眼皮,没有再说什么,仿佛认命了一般,他是怎么也没想到,堂堂北凉世子徐凤年,最后竟然落得个葬身人腹的下场。
这年景,这种事儿,一点不稀奇。
“少爷闭眼!!!”
老黄一声大吼,不得不出手了。
徐凤年再睁眼时,画面一换,一家三口转眼死了俩,只剩那当家汉子重伤倒在血泊,鹌鹑似的抖个不停。
“老黄,你还有这一手?!!”
老黄这时腼腆一笑:“庄稼把式,庄稼把式,少爷,我早就说过,学武不吃亏,学武不上当……”
“别,你别劝我哈,之前纯麟那小子逼着我站桩已经够难受的了,吃苦受累的,我才不学呢!”
两人这时候又转过头,看向仅剩的汉子。
“别!别杀俺!”
他口吐着黑红色的血沫,胸口都凹下去一大块,有些疯癫的哀求道:
“这地界连年遭灾,官府年年说赈灾,结果年年放空屁,地里又长不出粮食,人都活不下去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