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问题也不是全然没有。
例如碧海丹青笔和楚族儒墨,皆是大唐传统儒家经学道理意境所成。
而那方月明砚,则是来自天理的儒家理学。
双方之间存在些许冲突。
想要调和,需要慢慢揣摩。
但如果能成的话,想来会别开生面……雷俊微微点头。
他招招手,碧海丹青笔、月明砚和儒墨被一同收起。
眼前当下只剩太阳神芒。
雷俊看着太阳神芒,脑海中诸多念头浮现。
他取出自己的玄虚镜,一边打量玄虚镜,一边打量太阳神芒,心中盘算。
就在这时,雷俊念头微微一动,双瞳深处天通地彻法箓悄然流转。
他出了真一法坛洞天,然后向远方望去。
在那里,围绕天理和人间相通的虚空门户,激烈的大战再次爆发。
雷俊看了片刻后,眉头先微微皱起,然后又重新平复。
战况乍一看,对大唐方面,似有些不利。
楚修远年事已高,渐渐熬不过对面了?
虽然对面的顶尖高手同样是老人家,甚至可能比楚修远更年长。
但有天理山河气运加身的情况下,天理修士可以熬工龄熬成高手,年长的情况下并不会衰退。
不过叶炎、楚修远、楚羽等人早已了解相关情况。
按理说,不至于轻易就使自身陷入如此不利境地。
那么,是请君入瓮,诱敌深入之举?
暂时情形不明,雷俊也不多打听,只静心观察。
战况激烈,大唐修士的防线,在渐渐后退。
似有更多天理修士,从虚空门户杀出。
雷俊遥望远方,再观察片刻后,忽然目光一闪。
他发现一处地方反常。
在那里,不是大唐修士同天理修士交锋。
而是同样来自天理的人,一逃一追,一方追杀另外一方。
逃跑的人,看上去是个年轻书生,外观二十岁许左右。
不过雷俊观之,其真实年龄应该比外观来得大。
令雷俊感兴趣的是,这年轻人做书生打扮,一身修为却是道家底子,只是同大唐这边的道门传承有不小分别。
至于追杀他的人,倒是儒家理学修士。
双方在大海上一追一逃。
海上并不太平,尤其是天地灵气混乱暴虐的当下。
年轻人修为境界本就低于追击他的中年文士,再被海上风浪阻隔,终于渐渐被追上。
黑色的笔墨构成制义,将逃跑的年轻人困在一座荒岛上。
“小公子,随我回去,要我动手就不好了。”中年文士微笑。
那年轻人落地后,腿脚似有些不便,勉强站稳,听中年文士如此说,他不屑地笑笑:“回去干什么,再被打断两条腿,还是打断点别的什么?”
中年文士慢条斯理:“东翁自有分寸,他管教你,是因为小公子你做错了事,小公子你当谨记东翁教诲莫要再犯,以免他人议论东翁严苛,误解他的苦心啊……”
年轻人打断他:“错事?什么错事?是他诬告外公家通贼,令外公家被抄,令娘亲郁郁而终,此后再拿我做眼中钉!
他要家声,强令我闭门读书,却又不准我开蒙理气修行,我学武就打断我腿,毁我肉身气血,完全断我上进之路,亦不准我接触其他修行门道。
他一边要养废我,一边又不想落旁人口实罢了!”
那中年文士面上笑容消失,表情严厉起来:“聂放,伱嘴上越来越没规矩了,须知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子议父,大不道!
莫说你身体发肤皆受之东翁,便是你这些年来吃穿用度,哪里不是东翁给予?”
聂放冷笑:“当年娘亲身故时,我便离家而走,便被他捉回,他是舐犊情深么?
他只是不愿有人拿我当说辞对他指指点点。
他要的是他自己的名声而已。”
中年文士:“东翁是为了你好,只是你不懂事,如今终于入了邪道,学那些妖道淫祀的微末歪门伎俩,令你聂家门第蒙羞。”
聂放冷冷说道:“我承认,我读书理气天赋平庸,便是他准我走读书人的道路修行,我也难成大器,但他连任何一点出头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学武可有所成,他就坏我肉身根基,我学道稍有收获,他便又要废我神魂。
他不杀我,又压着我,只想把我当牲畜一样关着养着。
为什么?因为他不想别人说他心虚,但我出头了,会让别人不断重提他当年做过的腌臜事!”
中年文士抬手,挥毫泼墨,衍化众多墨字打向聂放:
“你既然明白,何必知错犯错,令东翁为难?为了家丑不外扬,东翁用心何等良苦。
你若有孝心,更该体谅东翁,成全东翁名节,东翁平日里生活用度亦不会亏待你。
可聂放你却心生怨怼,行事大逆不道,有违孝悌,哎,我身为聂府西席,没能教好你,实是有负东翁所托。”
墨字飞打聂放。
聂放身体周围,亮起少许光辉,勉强躲避。
但众多墨字如暴雨一般又密又急。
那中年文士书写越来越快,飞出的墨字越来越多:“幸好,我如今还有机会弥补过错,擒你回去见东翁,你执迷不悟,我只好下手重些,叫你吃点苦头,这也是你咎由自取。”
聂放身体周围的光辉,化作流风浮云,托起他的身体上飞。
但却被遍布四方的墨迹压住,不得舒展。
“聂放,你以为你学些山野淫祀的旁门左道,便能翻了天去?”
中年文士言道:“莫说东翁是你父亲,父为子纲,你一世都反不得东翁,便是我与你,亦有师生之义,师为徒纲,你同样反不得我,哪怕你误入歧途,但莫要忘了,读书人的学问才是学问!”
……你们,真是越来越让人绷不住了。
雷俊无声旁观。
此前不论是雷俊自己,还是方岳、法明和尚乃至于叶炎、楚修远等人,同天理修士之间交手,都属于内外之争。
今天雷俊头一次见到同出自天理之人的内部交锋模样。
不用那中年文士开口说,雷俊光是自己看,此刻也能看出些眉目。
虽然那名叫聂放的年轻人是修行道家路数,但他果然处处被人限制。
师生关系本身,就像是枷锁一样束缚在他身上。
那中年文士反而挥洒自如。
雷俊同聂放之间境界实力差距巨大,所以哪怕不看聂放同别人交手,只看眼下,也能看出聂放面对那中年文士的时候,攻防等各方面能力都大幅逊色于其正常水平。
反观那中年文士打聂放,不仅可以无视对方大部分攻击,他的墨字更是叫聂放不敢沾身。
沾上,会造成远比正常情况要严重的伤势。
如果双方没有师生关系,则交手起来纵使聂放境界实力有所不敌,至少不会这么短时间内就险象环生。
更甚者,雷俊能感知到,这两人的神魂之间,也存在交锋。
中年文士的意念念头,似乎在无形中影响聂放的神思。
如果不是聂放其人心志足够坚定,恐怕他会被中年文士压得完全不敢生出反抗的念头。
而眼下他虽然还能坚持,但等于平添一重负担。
可是,聂放并不是儒家理学修士。
那所谓的聂府西席先生,也不曾当真教过他儒家修行,只是让他如寻常人一般读书背书。
可拜师礼成,师徒名分早定的情况下,聂放对上他,便处处束手束脚。
雷俊看得出,并非聂府又或者这个中年文士在聂放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就算有,也不是他们做的。
而是,整个天理的理学修行法统。
果然,那里的理学修士能承载山河国运,与国同修,是源于整个道统。
说是一个群体、整体,或许都不那么贴切。
照雷俊的理解,应该说,是一个已经稳固的体系与系统。
当中人来人往,可能不断变化。
作为个体亦有死亡和滑落的可能,但体制整体不可撼动。
因为山河气运联系到每一个人的缘故,纵使理学之外的其他儒家修士或其他道统的传人,只要同天理气运相依,便也会被这个庞大的体系笼罩和影响。
聂放虽然逃出天理,来到大唐人间,但想要摆脱这一切,仍需大量努力和时间。
纲常已定。
并非仅仅下难违上,还有其他方方面面,都包涵其中。
或许天下大乱之际,再次群雄逐鹿,令山河更替,才可能打破这一切。
但雷俊隐约觉得,对方大势已成,纵使一时更迭,换了江山,未来这体系仍然会渐渐重聚,在新王朝复现。
想要将之砸烂,需要更庞大的势能,翻天覆地。
然而最终能否确定对方无法死灰复燃,都仍是未知之数。
雷俊承认,如此道统,确实有其独到之处。
但他有点绷不住了。
哪怕他没有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
雷俊的视线从哪个中年文士转向聂放。
他没有立刻出手干预的动作。
因为他看出来那个在天理学习道家法门的青年,同样有几分独到之处。
“砰!”
果不其然,轰鸣声中,一个高大的身躯,突然从地底冲出,扑向那中年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