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我。”广成子微微颔首:“准提你的拳头很亮堂。”
“恕准提直言,施主你爱看人斗武,爱看的却不是武功招式。”
“你把他们的谋生之道拿来做赌注,让这些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和你麾下这些好手拼死拼活,无非图个掌控别人的乐子。”
“人生一场皆不易,施主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准提你既是佛门中人,就应该懂得四大皆空。”
“既然四大皆空,又谈何辛苦容易。”
广成子手中折扇轻摇,言语中带上了几分讥诮:“我本就是奉命行事,明明是心怀仁慈才网开一面,给他们一个机会。”
“倒是小准提你,却是要为这些人强出头,当一回泥菩萨?”
“准提今日破戒下场,就是为了能从你的屠刀下守住这些穷苦人家。”
准提心里烦躁异常,赶紧闭上双眼,不想看见对方的嘴脸。再这样下去,怕是连恶口戒都要一并犯了。
“好准提。”广成子欣然一笑,竟有些见猎心喜:“你凭什么守下他们?”
“我手底下最厉害的家伙还没上呢。”
“回广成子。”
准提握紧双拳,弥漫起一股庄严:“小僧没有别的东西,只有这一双拳头。”
“可笑!”
广成子尚未回话,站在他身旁穿着黑色劲装的中年男子面露不屑,几个呼吸间就已经奔形数丈,一掌直直打向准提面门,准提连忙伸手挡下。
准提练的功夫其实没有什么特殊,就是接引道人尚在时传下来的罗汉拳。
“要想罗汉好,三正里面找。”
罗汉拳也没什么太过高深的法门,无非就是手正,身正,步正三样。
准提的接引道人当年传准提这门功夫时说过,准提脑子不聪明,但是难得的是心正。
第六百四十五章 一腔热血
罗汉拳虽然轻巧灵活,但是步法庄正,正大光明,合着准提的性子,只需要苦练即可。
准提也是谨记着接引道人的这番话,十几年来勤修苦练,并未落下片刻功夫,因此除了拳头够硬,下盘也是极稳。
但此刻只是格下这男子仓促间的一掌,手腕传来的刺痛就已经超出了准提的想象,隐隐传来的磅礴大力更是让准提的心不断下沉。
准提十几年没怎么出过村子,并不知道自己的功夫到底如何,只是他很确定,眼前的男子对于自己来说已经是足够强的对手。.
调整好呼吸,准提大步向前。
几个交错下来,准提已经气喘吁吁,***在外的上身布满了对方戏谑般留下的伤痕。
额头处也有长长的一条伤口,血水缓缓流下,混着汗珠灰尘迷住了视线。
准提用力擦拭,勉强可以睁开眼睛。
定睛凝神,准提再度拉开架势,依旧是简简单单的罗汉拳。
“对方的拳掌力道比我大,步法也比我老成迅猛,他的手掌硬的吓人,不知道是不是接引道人跟我提起过的铁砂掌。”
龙须虎自觉在广成子面前露了风头,心头颇有几分快意,看着眼前这伤痕累累的准提,倒是起了几分惜才之心。
“准提,我老龙下手向来不留情,你年纪浅又没人指点,有这一手功夫不容易。”
“我劝你还是不要强出头了,出家人惹上这些麻烦事,何苦来哉。”
准提摇摇头,却又是直晃晃一拳击向龙须虎:“还请施主赐教。”
龙须虎见这准提没有半点留手,自己刚刚的好言相劝分明没有半点效用,心下也是一股无名火起:“好准提,你想死,我就成全了你!”
准提没有留手,是因为不敢留手。
虽然没有什么对敌经验,他也能明显感受到龙须虎对他的碾压之势。
拳经上早有记载,这种情况下只能用尽全力去搏,再无半分保留余地。
龙须虎自然也不叫龙须虎。
他本名叫龙二牛,出身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祖上传下来一本并不详尽的铁砂掌谱。
龙二牛自幼就心念着要出人头地,记事起就开始苦修着这自己唯一能接触到的武功。
横练功夫本就伤身,龙须虎家传掌谱所记载的药水配方更是效果微薄,练习伴随的痛苦比那些铁掌名家大上太多。
亏他心志坚毅,十七岁不到就将一双铁掌硬生生打熬了出来,后来投入铁掌帮,二十几年腥风血雨里熬成了堂主,在江湖上也算是响当当的二流高手。
三十二岁时,龙二牛硬生生靠一双铁掌将江南十寇打的落花流水,从此再无人叫他龙二牛,江南绿林中也有了龙须虎的赫赫威名。
很多人在江湖中成名,在江湖中厮杀,在江湖中死去,却少有人能幸运地老于江湖。
江湖人年少时自然鲜衣怒马,恣意风流,但能够幸运的活下来,且有了些成就时,心性便又不一样。
龙须虎十七岁开始闯荡江湖,今年才刚过不惑,正是当打之年。
急流勇退放下江湖上那些声望,跑来给广成子看家护院,很多人还是难以理解。
铁掌帮那些积年的老弟兄们抱怨的是最多的。
但是只有跟他关系最近的才知道,龙须虎这么做是为了自己的独女以后能够有个好点的出身,嫁个好些的人家。
龙须虎的独女为他亡妻所生,而今正是总角之年。
龙须虎的妻子当年也算是大户人家的闺女,为了龙须虎抛弃了一切私奔出来,感情至深。
龙须虎的妻子体弱多病,在他们独女七岁那年就撒手人寰。
死之前最后一句话,是希望龙须虎能早日脱离这绿林里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给女儿一个安稳的后半生。
亡妻终了时的那番话,龙须虎记住了。
所以他给广成子做事,从来不觉得丢人,这是他的机会。
从记事起看到家中传下的掌谱开始,他没有放弃任何一个机会。
正是一直珍惜每一个机会,才有了今天的龙须虎。
准提也不想放弃这次机会。
所以尽管已经在龙须虎惊涛骇浪般的攻势下难以喘息,他仍然死死撑着,像是海岸边一块倔强的礁石。
拳怕少壮。
当龙须虎发现不管自己怎么加力,眼前的这个准提还是能凭着一腔血勇站住时,心底慢慢浮起这句话来,手下也是慢了一瞬。
准提好不容易抽空反击,却又只是直直的一拳。
龙须虎心中哂笑,绕开这一拳,贴近准提胸膛。“还是太嫩了啊。”
龙须虎甚至有些为自己之前的隐隐害怕感到羞愧,毕竟眼前的准提已经是空门大开。
这场比斗,终究是他赢了。
突然,他感受到一股大力从腰边袭来,直接将自己掀翻在地。
伴随着后脑重重的砸上地面,龙须虎陷入了昏迷。
准提站在原地,吐出一口鲜血。刚刚龙须虎的一掌也直接砸到了他身上,并不好消受。
罗汉拳不止是拳法,还有腿法。低腿劲踢,隐蔽性大,重心颇稳,每每能出其不意,一招制敌。
罗汉拳流传甚广,这些门道龙须虎不是不了解,也不可能不了解。
只是准提直来直去的拳头和接近胜利的喜悦麻痹了他,让他在那个瞬间失去了这么多年摸爬滚打出来的警觉。
准提看着到底的龙须虎,露出个爽朗的笑来:“这一念之间,终究还是被小僧抓住了。”
广成子一直看着场间,兴致却并不高。直到此刻听到这句话,方才一怔,定睛看向准提。
很多年以前,广成子还不是广成子的时候,也听到过这句话。
那时广成子还没有弃文从商,还是个懵懂书生。
商纣王的嫡次子,殷商二太子,彼时都叫他殷洪。
殷洪读书很勤奋,虽然从没有哪位先生夸奖过他的天赋,屡试不中,但是他一直没有放弃。
殷洪的父亲走的早,母亲身体也不好,读书的耗费主要都是靠在城中当差的兄长接济。
长兄如父,何况兄长大他九岁,也真的跟半个父亲没差。
第六百四十六章 云游天外天
殷兄每天都操劳无比,毕竟不仅有一大家子指着他吃饭,还得供弟弟读书。
况且近十几年徭役甚重,青壮男性只要不读书的,哪怕有正经营生的也常被抓去给朝廷做工,日积月累之下,殷兄终究是积劳成疾,一命呜呼。
临了前,殷兄托门路给自己的弟弟找了个营生,就是跟在当地行商后面当学徒,混口饭吃,顺便长长见识。
书固然要读,但是日子总得先过下去,殷洪也就先暂时放下了书本,拿起了算盘。
真走到商道上来,殷洪的才能也慢慢凸显出来,他对市场敏锐,算账又精准迅速,人情往来学的也快。
只是在殷洪心底,这些终究是商贾下品,不入流的本事,常常还是想着挣够了钱就回去读书。
殷洪最后一次运货途中不够幸运,或者说他终于失去了前面这些年的好运气——遇上了匪人剪径。
来人异常凶狠,龙口就是要车队承运着的全部货物。
强人拦路本来就是往来行商常见的倒霉事,只是道上有道上的规矩。
大家都不过是出来讨生活,少有如这般狮子大开口的。
要知道行商每动身一趟要准备的太多,这趟货物一旦都赔掉,损失远远不止白跑一趟那么简单。
多年积累起来的信誉和人脉,多半也十不存九;行商老大颇有意见,与那剪径的强人争论不休。
不知二人争吵了什么,总之是谈崩了。谈崩了,就只得刀兵相见。
只听得那匪人一声哨响,跃出不少悍匪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与车队护送的镖师厮杀在一起,刀光晃眼,鲜血飘红。
殷洪本就年少,从开智起连杀鸡都没见过,更别说这般惨烈的光景,一时之间慌不择路,朝着林深处跑去。
殷洪平日锻炼甚少,硬撑着跑了没几步路,便见到一条拦路的河流,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绝望来。
顿觉脚下虚浮,耳边似乎又隐隐传来刀兵相交之声,更是吓得魂魄几乎离体,不慎踩进水中。
殷洪不善水性,此间河水更是湍急不歇,扑腾了没多久便喝了一肚子水,认命般倒在河流里了。
浑浑噩噩之间只感觉到自己仿佛被河流裹挟着一路前行,也不知意识浮沉了多久。
伴随着手指尖传来冰凉的床板触感,殷洪恢复了知觉。
殷洪慢慢睁开双眼,看到床边正坐着一位老僧。
老僧慈眉善目,正默默念诵着经文。
“接引道人,敢问这是在哪里?是您救了我吗?”殷洪急切道。
“这座寺庙的牌匾破败已久,原先的准提也早已不知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