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东海一指外面:“出去,我叫你出去。”
年轻人苦着脸走了, 感叹今天这马屁拍得,早知道会拍到马腿上,干嘛要多此一举呢。
杜东海过去把门关上,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一阵,拿起办公桌上的报纸看两眼,又走动一阵,拿起电话想往外打,可是最终叹了口气,又放回去。
他现在算是知道什么叫热锅上的蚂蚁了。
……
不到一个星期,吉膳堂就被当成反面教材,在正在改制,或者正在研究改制的企业间翻来覆去地讲,不厌其烦地讲,一遍又一遍地讨论,而金土地杂志社也因此成为舆论焦点,承受了诸多骂名和白眼,现在员工走在大街上都不敢说自己是金土地杂志社的,那些退休老人呢,干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省得到了外面被人指指点点说闲话。
出了这种事,当然要问责,王社长肯定不会把罪责揽到自己头上,更不会帮杜东海说好话,副社长、后勤办公室主任、副主任全给撸了,这回一下子空出三個编制名额,可惜杜林高已经等不到转正了,三天前他就被吉膳堂扫地出门,赶回了老家。
“老马啊,怎么样?这文章写的好不好?”
马守常家,曲秀贞端起杯子,吹开眼前漂浮的茶叶,呷了一口香气浓郁的茉莉花茶,眉眼间皆是得意。。
“这小子够狠那,金土地杂志社这回算是在整个东北出名了,不过也是那群人自找的。”马守常摘下眼镜放到一边:“疴疾当用猛药,像这种现象是得好好整治一番,本来比较南方,咱们老工业基地的改革步伐就慢,很多地方难以推进,要解决的问题很多,偏偏金土地杂志社的人还在制造难题,秉昆当时选择挂靠就是权宜之计,他们倒好,一看利润足直接摘桃子,诚信呢?诚信在哪里?要是所有企事业单位都这么搞,谁还来咱们江辽投资?”
曲秀贞说道:“我当时被他的想法吓了一跳,用吉膳堂来为推进企业改革提供一个典型案例,得亏他能想出这种壮士断腕的法子来,普通人做不到,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心胸。”
“我倒是更倾向于他是打定主意要让金土地杂志社好看,那个杜东海不是给从副社长的位置开了吗,本来还有几年就退休了,现在倒好,身败名裂。”马守常摇摇头:“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也只有他能干出来。当然,个人恩怨归个人恩怨,这事儿见报确实加快了咱们江辽省的改革步伐,说是临阵斩将祭旗倒也没错。”
“对了老马,我听院里的人说周秉义和郝冬梅吵架了。”
“有么?”马守常不以为然:“夫妻之间拌两句嘴不是很正常吗?你看咱们俩,不是都打了大半辈子嘴仗么。”
“说是因为外派的事,周秉义的爸爸不是回来了吗?他的妹妹周蓉也说考虑来咱们吉春大学工作,这样一来周秉义就可以卸下照顾母亲的担子,踏踏实实做点实事了,郝冬梅的妈对这个女婿一直在吉春照顾老娘的决定不满,郝冬梅跟她妈的观点正相反,认为她爸之所以走得那么急,就是工作繁重的原因,你看母女二人闹矛盾,周秉义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曲秀贞重重地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马守常知道她说这话什么意思,周秉义和郝冬梅到现在都没有孩子,外面说什么的都有,可是有孩子就能美满吗?去年马守常因病住院,俩人的儿子回来呆了两天,一听说没有生命危险,又回上海找媳妇儿去了,好歹人家周秉昆知道后还特意从深圳赶回来探望他。
在这一点上,亲生儿子还没有忘年交做得好。
……
一年后。
红星木材加工厂附近一家还算有点档次的饭店内。
老板娘一看徐达左进门,脸就拉得老长,整得跟瘟神上门似得。
林跃不用想也知道这是为什么------天天吃饭打白条不给钱,要账要的狠了就结10%、20%意思意思,完事接着赊账,没有哪个老板遇到这种客人不皱眉的。
30年后情况改善不少,八九十年代,尤其是东北这边儿,多少饭店倒在了打白条上。
“咦,周秉昆!”
俩人走了个对脸,徐达左愣了一下才认出他来,毕竟周秉昆离开红星木材加工厂已经十几年了,要不是那天听到孙赶超和肖国庆的谈话,他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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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就是这么不禁念叨,一周前才想过他,一周后就在这里遇上了。
林跃冲他一笑:“这不是红星木材加工厂的徐副厂长吗?这么巧。”
“我听说你去南方了?怎么会在这里?”
“在南方呆得有点腻,回来看看,正准备吃完饭去厂里找赶超和国庆呢,怎么样?他们在吧?”
“在,在,老地方,下料车间。”
“谢谢。”
“等等。”
林跃正准备走呢,又被徐达左叫住:“老熟人见面,不多说两句话,这么急着走干什么?尿急啊?”
“唔,是有点尿急。”
徐达左没有理睬他的答话:“吉膳堂关张了你知道不知道?”
“哦,听家里人说了。”
“那你会不会觉得很可惜?”
“觉得可惜就能回到从前吗?”
“不能。”徐达左说道:“说到从前,还记得你离开红星木材加工厂时说的那些话吗?”
林跃说道:“什么话?”
“你不是说要我跟杨厂长后悔,还叫我们以后有本事别来求你吗?这个‘以后’……有十五年了吧?”
徐副厂长笑眯眯地看着他,但是话里话外的讽刺,傻子都听得出来。
林跃心说这家伙脑子挺灵,十五年前的事还能记得这么清楚,不过想想也难怪,当时工业券多紧缺啊,一个副厂长给他这个普通工人坑走十张工业券,可谓是奇耻大辱,又在孙赶超和肖国庆嘴里听说吉膳堂被金土地杂志社收走,他欠了一屁股债的事,那还不跟三伏天喝了一碗酸梅汤一样解渴啊?
如今又是冤家路窄撞到一起,不讽刺一下,说几句风凉话,那不是浪费了报仇的好机会吗?
“确实,有十五年了。”
“我这再有一两年就退休了,你说……我还能等到你兑现承诺的那天吗?”
林跃哭笑不得:“徐副厂长,红星木材加工厂这都快倒闭了,你就一点危机感没有吗?”
“危机感?笑话,我一个马上退休的人要什么危机感。”
也是,就电视剧里出现次数最多的两个厂子,红星木材加工厂和松花江酱油厂,越经营困难,厂长就越是胡吃海喝,美其名曰生意需要,但真是这样吗?
大体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逍遥快活到退休就好,至于企业将来的路该怎么走,那就是继任者操心的问题了。
“抱歉,我尿急,借过一下。”
林跃懒得理他,偏身让过,往饭店后院走去。
徐达左撇撇嘴:“嚣张,有本事再给我嚣张啊, 老子就算十五年没挪地儿,混得也比你强。”
赶巧老板娘看过来,他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朝着最里面的包厢走去。
咚咚咚~
在外面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杨厂长的声音:“进。”
他把门一推,看到上了一桌子的菜,厂长坐在靠窗的位置,旁边是一个穿黑西服打红领带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多少还有点儿秃头。
“是徐副厂长来了。”
杨厂长站起来,笑呵呵地道:“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HK来的李先荣李总,这位是我们木材加工厂的徐副厂长。”
俩人握了握手,稍微寒暄两句,徐达开走到杨厂长身边坐下。
“对了,徐副厂长还不知道吧,待会儿有位老朋友会来,李总这样的人物之所以肯来东北考察,可都是他的功劳。”
“老朋友,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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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六百五十一章 我要你求我回去(下)
杨厂长刚要说话,那边房门打开,林跃叼着一支烟从外面走进来。
“你怎么……”
徐达开才说半句话,那边杨厂长满脸堆笑站起来:“我前脚刚跟徐副厂长提起你,后脚你就回来了,来,看看, 都还认识吗?他……周秉昆啊,就以前咱们厂下料车间的周秉昆。”
他能不认识吗,刚才在大堂里照了面,还阴阳怪气地聊了几句,扭脸人家来到包厢,还是作为HK老板来红星木材加工厂考察的引荐人来到, 尴尬啊,太尴尬了。
“不用介绍, 刚才在大堂里碰到了, 还聊了两句呢。”
“见过了?那感情好,来,你们俩为了重逢干一杯呗。”杨厂长笑呵呵地道。
哪里知道林跃走过去把他手里的酒杯往桌上一按:“有句话呢,多亏了徐副厂长记了十多年,刚才提醒了我,不然我都给忘了。”
徐达左一听这话,脸上的表情那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杨厂长不疑有他:“什么话?”
“我当时离开木材加工厂前是不是说过你们总有一天会求着我回去?”
“有么?没有吧?”
杨厂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在心里把徐达左那个多嘴的东西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过表面上还是满面春分,装傻充愣假意不知。
“李总,要不然我们走吧,您好心好意过来投资,一家工厂的副厂长居然为了十五年前的事情嘲笑我,把钱投到这样的单位,十有八九不会有好结果,要不我们还是换一家吧,去我上次跟您提过的酱油厂看看怎么样?”
“小周,你说的没错, 身为管理者,这个气量确实太小,没有格局,这样的企业是没有未来的。”
李先荣拍拍肚皮站起来,一脸遗憾看着杨厂长:“杨厂长,多谢你的款待,不过很遗憾,我不能把钱投到红星木材加工厂。”
杨厂长那个恨呀,如果不是当着外人面,他十有八九会端起酒杯泼徐达左一脸,现在厂子多难啊,工资都好几个月只发一半了,退休人员更是只有30%,那些六七十岁的老人和厂里的职工为这事儿没少往工会等有关部门投诉,他这個厂长当的,压力不是一般的大,现在好容易盼来一个救星,就因为徐达左一句怼周秉昆的话黄了?
不行,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走了,他的未来可都着落在李老板身上了。
“李总,你请留步,听我解释。。”
李先荣顿住脚步:“杨厂长,像小周这种心怀家乡,不求钱财,不慕名利,只求盘活东北经济的好人居然在老家受到这种待遇,你让我这个外来客怎么相信你们?要我留下来听你解释也行,前提是你获得小周的认可,这样我才能相信你是真心实意地想跟我合作。”
“秉昆,你……快劝劝李总啊。”杨厂长冲林跃狂递眼色。
“好啊,那你让他求我,求我救救红星木材加工厂,说以前都是他错了,他蠢,他傻,他有眼不识金镶玉。”林跃指着对面的黑脸人说道。
徐达左气得想拍桌子,但是看看杨厂长,又把冲到嗓子眼儿的脏话咽了下去。
“周秉昆,你要求别人宽宏大量,怎么到了自己头上又斤斤计较了?”
林跃笑着说道:“因为你是领导,我是工人啊。”
徐达左张张嘴,想反驳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杨厂长见他不好说话,只能去压副手。
“徐副厂长,道歉,我让你道歉!”
“凭什么?我就不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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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什么?凭咱们厂二三百号工人的饭碗,如果搞不到钱,再这么下去,你给他们开工资啊?”
徐达左给他说恼了:“杨凯,你也别拿大帽子压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因为现在省里大力推行企业经营承包制,用外来资金解决企业财政困难,你当了那么多年厂长,如果这次能够解决木材加工厂的困境,给市里减少一个大包袱,为兄弟企业树立一个好榜样,那你就有了调到工会任职的资本,所以你才千方百计地讨好周秉昆。”
杨凯没想到这家伙口无遮拦,当着周秉昆和李先容的面把他底裤给扒了。
没错,他就是这么想的。
徐达左比他年纪大,是注定没办法往上爬了,听说南方现在推行养老金试点改革,东北老工业基地照猫画虎只是时间问题,只要能熬过这几年,厂子发不出退休金的问题一定能够解决。他呢,他的目标是从企业调去工会任职,以后就跟企业没有关系了,相比之下那才是真正的铁饭碗。
追求更上一层楼的他,佛系躺平的徐达左,在是否对周秉昆妥协这件事上,当然会有对立和冲突。
“好,徐达左,不道歉是不是,我回去后就召开职工大会,告诉他们本来有一个拯救厂子的好机会,结果被你破坏了,在个人情绪和集体利益面前你选择了前者,像你这样的人不配做木材厂副厂长。还有,这么多年来你利用职务之便吃拿卡要,干了多少龌龊事……是的,如果你不跟他道歉,我不仅要罢免你的副厂长职务,还要给相关部门写材料开除你,你还想退休?还想颐养天年?白日做梦!”
狠呐!徐达左就是扒他底裤,他呢,要扒徐达左的皮,抽徐达左的筋。
这对你好我好大家好,好了整整十几个年头的老搭档,在这件事上撕破了脸。
林跃左一口烟,右一个小眼神,跟李先荣作壁上观,摆出一副看戏的姿态。
“我……我……”徐达左老脸惨白,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选择妥协。
他可不想跟金土地杂志社的副社长杜东海一样,眼看着就要升职或者退休的时候被单位除名,不仅钱拿不到,脸也没了。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