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宣拍了拍他结实有力的肩膀,虽没有自己高,但身板比自己魁梧有余,不似曾经那个小瘦猴子了。
二蛋浑身一颤莫名的坐了下去,旋即茫然不解中,只见陈宣巡视一圈,朝着周围伸手一招,有桌子酒水吃食飞来,摆了一大桌子。
此等手段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然后陈宣亲自倒了两碗酒,递给他一碗,自顾自的碰了碰,一口饮尽,这才坐下道:“喝吧,没事儿的,我们聊聊”
无法反抗,他说什么照做就是,二蛋端起酒碗大口吞咽,酒量明显不好,被呛得咳嗽两声,酒水打湿了些许胸襟,放下酒碗脸色泛红看向陈宣静待下文。
见此陈宣笑了笑,不顾油腻,从一只肥鸡上扯下一条鸡腿放在他身前的碗里,自己有扯了另一只鸡腿,咬了一口,咀嚼着看着对方说:“你叫二蛋?怎么改名赵黑虎了?”
搞不懂陈宣葫芦里卖什么药,事已至此,二蛋干脆破罐子破摔,忐忑不安中摆烂道:“二蛋是我小名,一直没忘,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记不得了,至于赵黑虎,是来山寨后师父给我起的,用了十多年,随师父姓,这些年已经没人叫过我的小名了,用师父的话说,来了山寨,二蛋这名字太埋汰,得起一个唬人的名字才行”
不记得了吗?也是,当年他也才五六岁,虽然已经能记事了,但那样的遭遇环境下颠沛流离,忘了很多东西也正常。
“你还有师父?武功是他教的?是否已经被我杀了?若是的话,我也不会道歉的,因为我杀的都是该死之人”,陈宣指了指周围无数的尸体沉吟道。
是真心搞不懂陈宣为何对自己如此态度,心有疑惑,二蛋却是顺从摇摇头道:“我师父早死了,死了七八年了吧,那年有大侠上山,如同今日大侠你一样,只是当年那位没你厉害,师父死在了那次……”
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下斗胆道:“我可以喝酒吗?”
“当然,想喝就喝,不用和我客气”,陈宣点点头笑道,还亲自给他倒酒。
大宗师的精神意志无声无息感染下,二蛋自己都莫名其妙的平静了下来,只觉陈宣很好说话,不难相处,之前他杀了那么多人的恐惧感都烟消云散了。
豪饮一碗酒,酒量不是太好的他酒劲上涌,展开话题道:“师父说他是罪有应得,因为他双手占满血腥,死不足惜,虽然教我武功,但严厉告诫我不要学他,不要滥杀无辜,哪怕别人逼迫都不能开那个先例”
“所以啊,那次师父死后,那位大侠被打退,我在山寨就没了依靠,谁都欺负我,我也不反抗,默默的练武,不和他们去劫掠,打死我都不去,当时还小吧,他们也拿我没办法,就把我丢厨房当伙夫了,一干就是多年”
说完他大着胆子问:“大侠还想知道什么?”
难怪身上新伤旧伤那么多,明显长期遭受霸凌,但眼神却带着不屈,原是这般遭遇,陈宣点点头道:“能否说说你是怎么来到山寨落草为寇的吗?”
二蛋已经不在乎那么多了,陈宣想知道他就说呗,无所谓了,有些茫然的追忆道:“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小时候好像是被卖的,被一个当厨子的买去当儿子养,对我动辄打骂,逼我学厨,那样过了两年吧,有次那个爹带我去给一户人家办酒席,遭遇劫匪了,那个爹被杀,我也被掳到了山上来,当时我也应该是要死的吧,记不太清了,反正是师父救了我,跟着他在山上学了几年武功,然后他也死了,稀里糊涂的到今天,我都没下过山去”
听着他述说过往,陈宣自斟自饮,还示意他一起喝,听完放下酒碗道:“很多东西都忘了吗?忘了也好,记忆本就是痛苦的根源,忘了好啊”
差不多对上号了,他就是当年的二蛋,幼时有被拐的经历,辗转流落至此,浑浑噩噩这么些年。
当初自己是有成年人的思维,才能记得那么多,而对方是彻头彻尾的小孩子,很多东西忘了也正常。
几碗酒下肚,二蛋彻底放开了,沉吟道:“大侠你杀了那么多人,原本我应该害怕你才对,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对我没恶意,甚至还在关心我,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抬头看天,陈宣笑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我们同病相怜?小时候有着一样的遭遇,亦或者是我欠你的?”
二蛋直接给整不会了,茫然道:“为什么这么说?我并不认识你”
收回视线,陈宣看着他沉吟道:“你还记得一个黑乎乎的地窖吗?一个个小笼子,屎尿混杂,吃不饱,被毒打”
“有吗?或许有吧,但我不记得了”,二蛋想了想摇摇头道。
不是谁都像自己一样能相对清楚的记得小时候遭遇啊,心头感慨,陈宣又问:“那你还记得一个叫陈宣的小孩吗,当时在你隔壁饿晕了,是你给了半块黑乎乎的饼子,你们在黑漆漆的地窖被关了几天,然后你就被带走了,此后再没见过”
说着陈宣一脸期待的看着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大概是想找回些许儿时那份纯粹又短暂的友谊吧。
听了这些,二蛋依旧迷茫,努力回忆,最后摇摇头道:“不记得了,或许有吧,或许没有,所以你就是那个陈宣?当初和我一起被卖的?我还给过你半个饼子?”
“嗯,正是如此,我没记错”,陈宣点点头道。
挠挠头,二蛋纠结道:“可惜我都不记得了,不管怎么样,我是不是都应该感到高兴?”
“是的,应该高兴,忘掉烦恼和苦难,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陈宣点点头道,随后又说:“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呢,这里已经被我扫平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再度陷入迷茫,二蛋喃喃道:“我不知道,杀人我没那个胆量,打家劫舍的事情也做不出来,刚才你给大家分了一百两银子,我也不知道去哪里,大概会找个地方,以此为本钱,利用多年做饭的手艺,支个小摊度日,运气好挣了钱,以后还会开饭馆吧,再取个手脚麻利的媳妇,然后平平淡淡过一辈子”
“这样也好,平淡是福”,陈宣笑了笑,也是祝福。
似乎有了明确目标,二蛋脸上顿时有了对以后日子的盼头,笑道:“对,那才是我想过的日子,没事儿的话,我可以走了吗?”
“当然”,陈宣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犹豫了下,二蛋起身拱手道:“那我就先走了,以后再见,陈宣对吗,如果以后你能来我的小摊或者饭馆,我请你吃饭喝酒,吃饱,不会再像你说的那样,如同当年那样只给你半块饼子了”
“好,一言为定”,陈宣起身相送。
目送二蛋转身离去,陈宣久久不曾收回目光,鼻尖却有些发酸。
和陈宣分开后,二蛋快速离开山寨,沿着山路狂奔,估摸着陈宣看不到了,这才随便找了块大石头,躲到后面卷缩起来,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把脑袋埋在双腿之间,眼泪大颗大颗的流。
那年他已经六岁了,惨痛的幼时经历怎会不记得?
可在见到陈宣这个幼时同病相怜的人之后,见识过那般手段,双方差距太大,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都不为过,他不敢记得,只能忘记,否则就是自寻烦恼了。
他只是一个从小被卖,一直遭受霸凌的可怜虫而已,哪里有资格认识这般人物?
不配啊……
第319章 一言为定
正午烈日当空,孤身不影,陈宣静静的看着山下方向,久久不曾收回目光。
‘记得也好,忘了也罢,都不重要,我记得,我在乎’
心头呢喃,儿时故旧喜相逢,本是高兴的事情,他想笑,却怎也笑不出来。
就那么站了一会儿,陈宣收回视线走向桌子重新坐下,烈日为伴,轻风乱了些许发丝,默默自斟自饮,只是已经没有了共同举杯之人。
举起酒碗,他冲着桌子对面做了个干的动作,目光却是看向山下,低语道:“来喝,敬往事一碗酒,昨日种种都成过去,花不常开人常在,旧事何须再提”
一口饮下,他抬起袖子抹去嘴角酒渍,再倒一碗举起说:“再来,敬你我相逢,畅饮,且乐,这轻风皓日为贺”
再饮再斟,他又举起酒碗说:“敬明天,会更好,一定会的”
然后他便不再说话,酒一碗一碗的喝,一坛酒下肚,陈宣有些微醺,莫名有些烦躁,一脚踢飞酒坛摔得稀碎,呸了一口骂骂咧咧道:“这傻逼山寨,此前都是一帮什么垃圾玩意,有没有品味啊,喝的酒水太过粗劣,不但呛喉咙,还他妈辣眼睛,妈的,之前杀得太快,便宜他们了,否则就这垃圾酒水我就得再屠一遍!”
话是这么说,饶是这‘劣酒’不甚顺口,但他依旧喝个不停,后面干脆提起酒坛豪饮,酒浆四溢,喝得浑身湿漉漉,像是从酒缸捞出来的一样。
一直喝个不停,酒坛空了一个又一个,喝完就扔,摔得稀里哗啦。
忘了烦恼,忘了忧愁,什么都不想,就连高景明都暂时忘了,只想喝酒,想喝醉,却怎也喝不醉,他都有些苦恼自己修为太高了,想喝醉都难。
喝不醉啊,满肚子酒水晃荡,憋得慌,他干脆撩起衣衫脱了裤子放水,管他妈那么多,老子想干嘛就干嘛!
事后他瘫坐在椅子上,两只椅子腿撑地一摇一晃,双眼无声的看着天空,阳光有些刺眼啊。
明明桌子上一大堆吃食,有酒有肉,可怎也没滋味,如同嚼蜡,是自己记忆错乱了吗,为何当初那半块饼子那般香甜?
妈的,绝对是自己记错了。
呵呵,边上一大泡尿,陈宣总算是笑了,笑出了声,笑得爬在桌子上拍打桌面,拍得啪啪作响,这又何尝不是昨日重现?彼时彼刻,狗笼子里,屎尿为伴啊。
笑够之后,陈宣目光扫视鸦雀无声的山寨上下,眼中杀机沸腾,冷笑道:“狗比山寨知道得太多了,过后就一把火烧成灰,暂时留着估计还有点用”
反正这会儿他看着山寨上下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尤其是那些死人,总想把他们再杀一遍,已经死透了?还是想杀啊,骨灰都想给他们扬了,但被他克制了下来。
修自然之道,他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该发泄就发泄,但却不会被情绪左右思维。
如此过了大概一个时辰,皓日微斜,陈宣回复了平静,仿佛没事儿人一样。
起身看了山下一眼,他微微一笑,在山寨中寻来最好的两匹马,其余的牲口尽皆解了束缚,它们‘自由’了,自由了啊,不用再为那些穷凶极恶的家伙累死累活了。
虽是匪窝,但陈宣还是没能干出鸡蛋黄都摇散的事情来。
随后将搜刮的金银细软全部打包由一匹马驮着,价值几十万两的东西,虽然沉甸甸的,但全都是贵重物品,倒是不多,一匹马能驼得下。
弄完他才牵着两匹马慢悠悠朝着山下而去……
山下几里外的官道边,曾经的二蛋,如今的赵黑虎,他站在那里有些迷茫,不知道何去何从,此时的他已经恢复平静了,掌心隐有血迹,那是他之前攥拳手指甲无意识刺破的。
路在脚下,他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山寨已经没了,恶人死绝,他不用再担惊受怕了,也没有人再霸凌他了,更不会有人见天的想要逼他下山劫掠,身上也大概率也不再会添新伤了。
那是他十多年来做梦都想的事情,如今成真了,他反倒迷茫不知所措,自己应该去哪儿?能去哪儿?
曾经他的师父是个没太大本事的人,武功平平,全都教给他了,虽然他师父本事不怎么样,却喜欢看书,和山上的恶人有些格格不入。
他师父什么书都喜欢看,看的书几乎都是抢来的,明明他师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一直劝他向善,不要和大家一起为恶,是一个极为矛盾的人。
所以这些年虽然身在恶人之中,可二蛋真心没做过几件坏事儿,偷看山上女子洗澡时的大白屁股,偶尔偷偷给那些恶人的饭菜酒水里面吐痰洗脚不算……
大家都是坏人,就你干净,这怎么行?所以他身上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疤就是这么来的,他不干坏事儿,然后他师父帮他把坏事儿干了,所以他们师徒俩为数不多相处的几年,几乎不是在挨揍就是在挨揍的路上。
反正他师父死后,二蛋依旧不肯干坏事儿,尤其是随着长大之后,要打要杀随便,抢劫杀人老子不干,要打自己,就抱头蹲下让人打个够,默默的想着有一天脱离匪窝,能走的话,想办法做最后一顿饭,给里面下毒,毒死几个算几个。
然而他终究没能等到那样的机会。
为恶这种事情他打死不干,反倒是有机会弄死匪徒他却能狠得下心来,这就是一个好人啊,纯的,比真金还纯。
身在泥潭多年,却还能保持自身洁净,这世间估计也没几个了,他二蛋虽然啥也不是,仅此却能有资格看不起任何人,腰杆都比任何人挺得住。
但这依旧不妨碍他此时陷入迷茫,十多年了,虽然他当初还小,记得很多事情,但很多事情是真的记不得了,比如……家。
‘对了,我其实是有家的,爹娘当初虽然把我卖了,但那是迫不得已,家里没吃的,要被活活饿死的,反倒是把我卖了,得到了些钱,家里能度过最艰难的日子,我也得以活到如今,可我的家在哪里?我想不起来了,爹娘还在吗?哥哥妹妹还好吗?我想回家,可却找不到家的方向’
站在路边,二蛋不知道朝哪个方向去,他和几乎所有人一样,在人生最迷茫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家。
他不恨自己的家人当初把自己卖了,反而很理解,这些年在山上见惯了恶人,反而更加深刻的明白,当初父母把自己卖了该是多么痛苦的决定,没有办法啊,不卖一家都活不下去的。
‘哟,不是说要找个地方经营小摊挣钱吗,然后开个饭馆,给这儿杵着干啥呢?’陈宣优哉游哉的牵着两匹马走来乐道。
听到动静,二蛋回头没事儿人一样挠挠头笑道:“你不是应该飞走吗?怎么来这儿了?”
说着他还伸手比划了一下,嘴里发出咻的急速声。
对陈宣,他没有害怕,也没有亲近,就像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随便揪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嘴里,品尝着那丝丝苦涩的味道,陈宣蹲路边说:“这话说得,装逼这种事情总得有人看才有意思不是,山上人都被我屠光了,飞来飞去给谁看啊,给你显摆你看得懂吗?话说我问你话呢”
听不懂装逼是什么意思,二蛋犹豫了下,跟着蹲在陈宣边上,学他的样子揪了跟狗尾巴草叼嘴里,看着官道说:“我正在考虑去哪儿做生意呢,这不还没拿定主意么”
“这样啊,要不我给你支个去处?”陈宣笑了笑道。
歪头看向陈宣,二蛋沉吟道:“你是有大本事的人,给的建议一定没错,我觉得可以听你的”
“嘿,这话我爱听,别去大城市,屁事儿多的很,那些个什么帮派,衙门里的人,吃拿卡要,你整个小摊怕是都喂不饱他们,所以去小地方吧,鸡鸣镇怎么样?尚云州治下,敬亭郡蓝丰县下面的鸡鸣镇,那地方很不错的,一二十里外还有个学堂,你可以去学堂门口赚那些有钱人家小崽子的钱”,陈宣提议道。
闻言二蛋想了想摇摇头道:“不去,太偏了,我觉得去个小县城就不错”
就知道会这样,陈宣挠挠头说:“这样啊,那你就去阳县吧,只是距离我住的地方就太远了,我现在安家在州府宛城呢,跑一趟去你那里蹭吃蹭喝都不方便,你之前说过要请我喝酒吃饱的,我可当真了”
“阳县?不去,我打算去北方做点小买卖,请你吃喝没问题,你随时来”,二蛋继续摇头。
陈宣心头清楚他为什么要尽量往远处跑,咧嘴道:“我觉得你会去阳县的”
“为什么?”二蛋不解。
陈宣看向远方的天空平静道:“因为你家是阳县的!”
“你怎么……”,二蛋赫然起身激动中带着忐忑,随后又蹲下道:“也是,你本事那么大,虽然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但我居然一点都不奇怪,反倒是我,早就已经忘了家在哪里”
他是真忘了。
明明已经归心似箭,却还装着淡定,陈宣心头好笑,但却感慨道:“虽然你已经忘了小时候的事情,但我还记得一些,却也不多了”
“大概十三年前,我们是在蓝丰县被卖的,那年,那帮人贩子已经被处决了,被杀了个干干净净,我亲眼目睹的,官府仔细询问过人贩子经手的人,你的名字就在其中,但也只调查到了阳县,毕竟蓝丰县就在阳县边上,你被卖去那里也正常,所以你去阳县吧,说不定遇到熟悉的环境就想起家在哪里了”
这的确是陈宣知道的全部,当年玉山先生和那时的蓝丰县令曹亮是朋友,了解过案卷,给陈宣说过他想知道的事情。
当年人贩子被处决后,类似二蛋这种已经出手的小孩几乎都没了下落,而还没有出手之人,都被官府妥善安置了去处。
其实当时大部分小孩都是苦难人,案子完了后,真正被拐的有钱人家孩子几乎都回家了,而那些苦难的孩子,所谓的安置,不过是从一个泥坑去了另一个泥坑,不比落到人贩子手中之前的日子过得更好,但那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要不然官府还能养着他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