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羽至尊。
他看着仍旧是那微微佝偻,略显老态的模样,不过此刻没有盘坐在主峰小观里面,而是矗立在那并不高耸雄峙的山巅顶部。
不需要这座小山有多么高多么险,只因为他在这里,这座小山便是世间最高最险的那座。
孟长清爬着山,攀登着山,走了很久,登了许久,都没有登顶,都看不到顶,压力并非渐渐积累,而是在某一个瞬间忽的顿悟,只觉得十分沉重。
刚刚突破的喜悦激动已经完全荡然无存,因为他终于看到了前方的大山,那自己这辈子可能都无法逾越翻越的大山。
此刻的情绪开始混乱,原先的坚定亦有动摇。
自己在接下来面对老不死的时候,该是怎么样的表现才比较好?
话再说回来,这好像是自己第二次实际见到老不死吧?
他又为什么在当初要收自己为徒?为什么选择传授仙经真法?是因为要给上界的中祖前仙一个交代?还是只是随意地顺手而为,完全就不在意其他的?
他就真的不担心自己会成为击败他的重要因素?
傲慢?自大?自信?
想不懂想不明,各种疑惑重重,说起来,虽然是在确定目标之后,一路向前高歌猛进,但仔细想来,自己好像其实没有好好停下来思考过别的……不,不对,在突破到合体期的这段时间里,是有停下来过的,有出现过关于理念目标方面的思索。
杜恩。
当初跟他产生了一些分歧……对了,还得去救他!
还有悔情。
还得去找她算总账!
我不能在这边浪费时间,我不可以……
越是迷茫疑惑,越是愤怒急迫,这座原本根本不高不险的山,就越是成为孟长清的阻碍,他在错杂的情绪动摇之中,俨然意识到自己无法攀登到顶。
得到召见,却无法见到。
这算什么?
下马威吗?
有种颓然开始油然而生……也就是在这种时候,能够感受到中都那边传来的异样波动。
落羽仙门的中都与本门,不管是在深度上,还是在方位上,又或者是其他层面上,其实就是在同一个地方。
时间空间的混淆,重叠在一起的是与不是,像是永远平行的两个世界,却硬生生于同一个相点上获得叠放。
只有合体期才能够勉强探究得到的领域,孟长清是那绝顶之姿,现在自然是可以做到清晰可观的感触,即便此刻受到头顶那至尊师父的无形压制,也还是可以觉察与准确判断出中都异动的缘由。
是通天柱回来了。
星空之中,在他干涉不到的地方,显然已经有了结果……
情绪刚刚才下意识地进一步紧绷起来,下一刻便立刻舒缓开。
因为有一轮平静发光的太阳,出现在强者们的感识相里,那是新生的骄阳,那是作为人的金乌,那正是杜恩!
不只是孟长清这边因此顷刻没了眼下影响意志的重要干扰因素之一,便是落羽至尊那边也有些情绪上的波澜。
他的站位是在最高,他的目光看穿一切。
于是,在骄阳的环绕轨上,那二重环绕的光路,此刻可谓历历在目,无比的清晰。
朱君,中皇……两条大道。
“原来如此,还有局中局,棋中棋。”
只需要看上一眼,就已经明白许多事情。
毕竟能够让他产生“无知”的,在这狭窄的无限人间宇宙里面,也就是那么不足十指之数的零星存在。
全新的博弈因此而立时展开,无形中的烽烟正在点燃,天下大势涛涛如激流,推动着局面向着下一个高潮而去。
到了这个地步,落羽至尊也已经无法力挽狂澜,将那一切反推回自己还完全掌控着的地步,但是正好,他本来就期许着无法完全掌控的状况。
“如此,甚好!”
“就让天下的大势,再激荡一些吧!”
真正主宰天地现状的至尊,已经有了具体的旨意。
即便只是五角中的一角,也足够让世间的一切顺着自己的意愿而改流。
正是因为如此,其实至尊们永远都无法完全掌控一切,因为他们是复数的存在,他们的改流意愿错综交杂,互相合和又互相悖逆。
且不提这些最上层者的意志已经在无形中展开交锋,现在把目光放回孟长清这个终于证就真君的上层者身上。
他发现面前这座山没有那么难攀登了。
自己心境的稳定尚在其次,关键在于山顶者的心境有变。
所以,他没有什么开心高兴,倒不如说有种莫名的不安,因为那是自己完全无法理解掌控的情况,让他一下子就揪紧了内心。
“杜恩啊杜恩,你可真是个惹人注目的焦点,怎么连老不死都对你产生这么浓烈的关注,这我完全顶不住的啊!”
事实上,来自真君们的试图干涉,他其实在无形中顶住了许多,但是即便如此,此前也有那马失前蹄的时刻,所以现在轮到至尊这边,他是真的完全顶不住!
所以心里摇头感慨叹息,所以表情变得郑重严肃坚定。
虽然没法抗压,但是可以顶线!
在现在,他终于是不用呆呆局限于一地闭关,本体也能够参与进天下大潮里面。
上下齐心,必能断金,或者是被断,总之,好过之前只能当半个旁观者……
在如此的情绪之中,孟长清终于抓住间隙,成功来到那不高不险的山顶。
情绪在一瞬间陷入停滞。
因为种种感识捕捉到了前方那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背影。
合体期,身与神合,铸就道躯,容纳己道,走向巅峰……各种各样的描述,与大乘期其实没有过于本质上的差别,只要确定道路,便一个是开端中途,一个是终点巅峰。
如同金丹是翘楚的分界,化神是天才的分界,合体是天骄的分界一般,下一个分界点,那绝顶之姿的分界点,其实是能否突破到大乘期之后的那个境界,那个现今已经消失的境界,渡劫期!
可是,这是什么玩意?
他真的是大乘期?!
所有能够比较直观注意到区别的修士,都会对这一点产生动摇,剧烈的动摇,因为正常的大乘期尊者,那绝顶之姿的大乘期尊者,也就是称号加缀的尊者罢了,完全不是眼前的这种存在,这种莫可名状的东西!
刚刚才调整好心境的孟长清,这时候立刻又受到修仙观的冲击,因而陷入到呆愣之中。
落羽并没有给他什么舒缓缓神的时间,负手而立在山顶,眺望着山外高空的这至尊,只是幽幽地开口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诚如我者,终不能得道成仙。”
“遂有逐鼎之心,企以登真峰。”
“为求得愿景,则必悔情过往。”
“不为此有动摇,只不移前行”
“可事到如今,亦不禁常梦那故往年少。”
他这么幽幽说着,仿佛感慨,似有淡惆。
惆怅啊惆怅,望向人世之外,企以登仙升羽,终究不可得,终究只落羽。
这也是他会有五名弟子的缘故。
恰好有那么五个人,契合着自己的人生五段五折。
于是他随手给予他们机会,之所以恰好,只是因为这五人到底抓住了机会。
落羽微微停顿之后,并未有回头转身,可那淡漠高穹的目光,已经落在孟长清的身上。
“常梦,你还是没变吗?你还是在梦里吗?”
“……”
此刻孟长清已经因言而回过神来,面色沉凝,不为所动,不去回答。
他其实隐隐明白这些,所以一直抵触这个道号。
注定要为敌者,结果自己却象征寄托着对方的一段人生,每每想到这个,他就觉得恶心,可同时也有无奈。
因为事实上,就连孟长清这个名字,都是落羽给他取的。
在一切都走到现在,这几百年里的关键最后时刻,好似“应运而生,应劫而降”的绝顶之姿,那出生时就清澈得愚蠢的眼眸……孟长清,梦常清长清,仿佛天地人间在向这至尊做出一种回答与警告。
真是,愚蠢!
落羽的俯瞰淡漠并无所谓,至尊的眼里心中从未动摇,于是面对“愚蠢”的孟长清,自己的第五个弟子,不吝开放仙门的资源给予他,让其能完全无阻碍地兑现才情。
不到两百岁的合体期……稍微有点慢了。
所以。
“常梦,你会憎恨的,憎恨自己这么晚才降生于世上,就像我曾经憎恨过,为什么自己那么晚才降生才修仙。”
“我跟你不一样!”
“不,你跟我一样。”
落羽至尊微微回头,那淡漠的眼里映照出了孟长清的身影,恍惚间又让孟长清看到另一道身影,生在近古之世,仙门尚未独霸,万灵争先举旗争鼎的混乱世道。
秉持纯质初心,结识同道中人,为了自己的正本清源目的而奋发……
简直一模一样!
毛骨悚然!
孟长清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他那前辈,他那师尊,落羽的至尊,只继续幽幽道:“你之所以觉得跟我不一样,只是因为你现在还有我这个目标,只是因为你现在还没有站到山巅。”
“当你跟我一样,只用了区区两三百年的时间,便轻易地站到这个位置,然后抬头往上一看,清楚地看到天上宫阙,那十分触手可及,却只是因为生慢了那几万年,就已经永远无法触及之境地,然后过去百年、千年、万年,你就会知道与明白了,然后你就会变得跟我一样。”
孟长清一时竟无言以对,只有呆滞怔然。
不过,他也不是会被三言两语就戳破道心的人物。
或许会有那么一样的未来来临,但或许也永远不会有,毕竟他们看似相同,其实不同,不只是自身的不同,还有身外情况的种种不同。
总之,现在的孟长清还是那个孟长清,还没有变为常梦无梦,于是,他重整旗鼓,重稳心态,厉声起来,质问着道:“成仙难道就那么重要吗?!”
“因为成仙是修仙者唯一且绝对的正确!”
落羽至尊的话语充满着绝对,事实也的确如此绝对。
不为成仙,不为修仙!
既是修仙,必为成仙!
任何粉饰这一点的修仙者,都只是满口诡辩的拙劣之辈!
这,就是修仙、修仙者唯一且绝对的本义、的正确。
孟长清再度无言以对。
“当你失败,当你后悔,当你从孩童的梦境中走出来,你就会理解的,万般万物皆是虚妄,唯有得道成仙才是唯一的至高!”
“……我不知道最终会不会这样,但,至少现在不这么认为,所以老不死的,我们到头来还是此前一样的立场,只不过你能栽培我,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用图,总之,我在这里先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