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子叫程佩心略有些不耐烦,李无相就开口:“你不要急,我问伱答吧。遭邪的就是你手里这东西?”
宁旭看看程佩心,只张了张嘴。
程佩心皱起眉:“问你话的是然山宗主,你愣什么?”
宁旭一听着“宗主”这两个字,吓得膝头弯了弯,赶紧点头:“是、是。”
说着就笨手笨脚地把捧着的东西外面的红布除了,露出来的是一面铜镜:“这个,这个,就是这个闹鬼。”
那铜镜看着很新,还应该是新近磨的,表面极为平整明亮,一点锈痕也没有。
李无相一伸手,宁旭赶紧递上。他摸了摸,感觉不到异常,看了看,也并无什么出奇之处。不过看宁旭的穿着打扮,仅就一面新磨的铜镜而言,也的确算是“宝贝”了。
“在武庙哪里找到的?”
“啊……啊……嗯,这个,在,在……”
李无相对他笑了一下:“梁上,还是西边地下?”
“地下,地上,对对,就是西边。”
“墙角的土坑里面?”
宁旭看着像是一下子松了口气:“是是是,是是是!土,土下面!”
西边墙角的是白将军,那这面铜镜该是在白将军藏身的土坑底下,自己当天的确没仔细查找。真是有什么没料理干净……或者白将军的魂魄藏在里面了?
“怎么闹的鬼?”
宁旭赶紧说:“就,就这里面有鬼啊宗主老爷,晚上吵闹,叫我救他……”
这么听起来的话,倒不像是恶鬼?李无相又笑笑:“你别害怕。想一想,慢慢说,都吵闹什么了,说什么了。”
宁旭就真想了好一会,才吐出一口气:“这鬼,他说自己叫郭,郭什么来着……郭剑明?大概就是这么个名儿,说他之前是个剑客……”
第101章 镜中人
李无相脸色一变,程佩心和程胜非见他这样,稍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也把身子挺直了,一起看向宁旭。
“再有呢?细细地说,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啊,我那天把它捡回家,想送给我娘子的,我娘子生辰要到了,我,我之前就想……”
程佩心出声:“不要说这些,捡要紧的说!”
“是是,我就藏了两天么,藏在柜子里面。我娘子她回娘家去了,是想把……呃,我说要紧的,就是那两天晚上我总做梦啊,梦里就好像听人在说话吵闹,前天我忽然就想到这个镜子,心说,别人都说镜子爱招邪,我心里就不对劲儿了,那天晚上我就又拿出来看——”
“我看了看也没觉着哪里不对劲啊,那天是乏了,我看着看着就睡了,结果到了半夜的时候,又在梦里听见有人吵闹,把我闹醒了,等我醒了,还真听见有人说话,就是这个——”
宁旭飞快指了一下,好像怕镜子咬他:“这里面有人说话!就说他从前是个剑客,叫郭剑明的,被人抓了关在这里面了,叫我找人救他,我听他说话也不凶恶,就问他是人是鬼,他就说自己是人。”
他不吭声了,只眼巴巴地看着李无相。
李无相皱眉:“然后呢?”
“就没了,再就渐渐的没动静了,小下去了,我就听不清楚了。”
“他有没有说,叫你找谁去救他?”
宁旭苦着脸、眨着眼,看看李无相,又看看程佩心:“啊?找谁?”
程佩心低声问:“是你叫来找我们的那个吗?”
李无相摇摇头,又看看镜子:“我没问他名字。”
程佩心就看宁旭:“你这镜子真要去邪,就先留在这里,我和李宗主要慢慢参详,伱先回去吧。”
“啊……好。”宁旭应了一声,挪了挪脚,却只看这镜子,并不走。
程佩心皱了下眉:“去后院问张娘子领些钱去,你觉得这东西值多少,叫她给你多少。”
他这才赶紧拜谢,走出去了。
等他一走,程佩心立即说:“非儿,跟着他,到他住处问问左右邻居,是不是有这么个人。”
程胜非立即起身:“是!”
就只剩两个人坐在中庭里。程佩心看看那镜子,低声说:“道友你不必伤怀,他既然说自己是人而不是鬼,或许就还活着。况且也未必是帮你办事的那一位,德阳城里姓郭的修士也不少的。”
李无相愣一下,又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该是因为“剑侠”这个滤镜吧……程佩心好像对自己的性情有点儿误会。
即便真是老郭,伤怀倒也谈不上。依着他这些天来的所见所感,老郭行走江湖,手上未必没有几条不该取的命,真的身死了,也可以算是命有常数了。
不过要是没死而真被困在这镜子里,既然答应教他做剑侠,那就必定要救的。
这时听着程佩心又说:“不过那人倒也是求对了路。我们天心派这天心二字其实是来自本门那件下了法帖的宝物‘指月玄光’,真是被拘在镜中了,就该是镜影术一类,三十六宗当中该没有比天心门徒更擅长的了。能叫我看一下吗?”
“有劳。”李无相递了过去。
程佩心接过铜镜,先细细看了看、摸了摸,又嗅了嗅:“去年的时候刘家的脂粉铺子里来了这么一批铜镜。她家的东西全是自家的作坊自制的,别处买不到,这东西就该是德阳城里的。”
再并起两指,在镜面上划了几个圈,微微合眼:“镜影术一类的法术最难查,但却也是很常见的,许多精怪幻化出豪宅大屋,大多是此类法术——”
她把眼睛又睁开,把铜镜递还给李无相:“的确探查不出什么来。道友觉得是那个白将军?这也有可能,精怪擅使这类法术,镜子之类的东西,也是蓄养阴物的好场所。”
“通常是蓄养阴魂,慢慢养成阴兵。但狠毒些的、道行高些的,则将活人摄进去。活人身上有先天之炁、有气血,用这些东西炼成的阴兵威力更大。如果是这一种……”程佩心叹了口气,“阴魂很轻,活人很重,是很难救得出来了的。”
李无相点点头:“但是你有办法?”
“很麻烦,并不值当。但道友你不要急,等非儿回来再说吧。”
程胜非回来时快到半夜,说跟着宁旭回到了他家,见家居陈设都是寻常人家的模样,又问了巡街的更夫,也说他家五代人都在德阳城,的确是个泥瓦匠。
于是三人就在中庭围着铜镜等着,张娘子在厨房弄了些消夜。但不等第一道茶上来,镜子里的声音就出现了。
由轻到重,像是一个人边从深水中浮出边喘息着说话:“……命啊,救命啊……有人吗,救命啊,救救我啊……”
这声音听着凄苦无比,仿佛是什么恶鬼在夜晚作祟,难怪宁旭说是闹鬼。
但的确是剑侠老郭的声音!
李无相立即将身子稍微凑近了些:“老郭?”
镜子的声音一下子没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大声说:“宗主?宗主?是你吗宗主?”
“是我。你怎么搞到这里面去了?”
郭剑明的声音听起来是涕泪交加:“我我我,我那天帮你宗主你报了信儿,就想着再找些人帮忙,我就又跑了几个地方,结果后来听说宗主你把那个许仙人给杀啦——”
李无相挑了下眉,他该是送信之后就找个地方躲起来观望局势了。江湖散修,敢舍命搏前程,但一定也是小心的。他不这么做,自己倒会觉得他有点傻。
“——我就赶紧回来找你,我跟人打听到你在飞云观,我还想你怎么到那儿去了,飞云观那个女人,哼真是——”
“嗯,你我此刻都在飞云观。”
“……啊……哼真是做事痛快啊,我当时只求了几句,就来帮忙了,我就想着宗主你到了飞云观可真好啊,好人好地界,我就赶紧往飞云观来,可眼见着瞧见后门了,我忽然就被抓了……”
“什么人抓的你?”
“我没看清楚……一身白,白衣白发,我还想这是什么高人,他一抬手,我就昏了,再醒过来我就在这儿了,宗主,救我出去啊,我受不住了,真受不住了……”
三人对视一眼,程佩心眉头微蹙:“白将军?我倒是头一回听说那精怪的样子。”
李无相看着镜子:“你那里面什么样子的?”
“暗无天日啊宗主,走也走不到头,什么都看不着,又腥又臭,鬼哭……狼……”
他的声音又像开始时那样渐渐变弱,仿佛正在离着镜子远去。李无相立即再问:“老郭,在然山上的时候我跟你说了什么话?”
“……问我……做剑侠,……教我做剑……”
这最后两句话的声音极为细微,郭剑明却似乎是喊出来的,但声音袅袅远去,再传不出来了。
李无相抬头看程佩心。
程佩心叹了口气,摇摇头:“救无可救了道友。我原先只当是面普通的镜子,可既然是他说的那样子,只怕……这镜子是被炼成个法宝了。这镜子里……真是邪门手段,这镜子里该是借着灵山在炼阴兵的。”
第102章 救援
李无相略沉默了一会儿:“但你刚才说有办法的,只是很麻烦,不值当——现在知道这镜子里是借着灵山在炼阴兵,那个办法还能用吗?”
程佩心看着有些愕然:“道友,他只是个江湖散修——”
李无相肃然看她:“我答应过他的。”
——倒只是其一。另外极为重要的一点是外邪和赵傀。
程佩心第一次请门神真灵时,他感受到了来自灵山的那种情绪,这叫他揣测外邪就在灵山。他对外邪几乎一无所知,更不可能向任何人询问,他必须要对它了解一点。
赵傀也说他在灵山占了古洞。赵傀这东西半鬼半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跳出来作祟,几乎成了自己的心病,也要把他的存在状况搞清楚。
程佩心如今说这镜子里是在借着灵山炼阴兵,如果——
“观主,你说的借着灵山是什么意思?”
程佩心摇摇头:“道友,我劝你还是别那么干。就说借灵山这个事情吧……伱们剑宗是一剑破法,所以对我们常用的这些手段并不看重,但我们,许多人,譬如说有人的东西丢了,找也找不见,于是就做法请个野神、精怪来找。”
“又或者有的人占问别人的行踪,也是要做法,来问,这问的其实也是从灵山请来的野神、精怪。凡是此类的法术,要请的那些东西全在灵山当中的。灵山那地方,道友你也清楚,阴气怨气极重、阴阳颠倒、灵性扭曲,像这回那个白将军要炼化阴兵,就是叫这镜子成了个往灵山去的门户。”
“虽说不是真的开了灵山的门、而只像是借用了门外的那么一小块,可也不能算是在生人世界,而是介于阳间与幽冥之间了。郭剑明眼下在那里,说他死了也可以,说活着也可以。道友你也是一样,要真进去了……你修为再高,也毕竟是个大活人,叫里面的阴气一冲,只怕会损伤元气的。”
可巧了。他也并不算是大活人。“借用了门外的一小块儿”……就是说,那里面的确与灵山有联系。
李无相看了看程佩心,意识到眼下是个绝好的机会。往后到了别处,他未必能找到像程佩心这么叫他放心的人来教自己该怎么做、要注意些什么了。
他现在太渴望知道更多的事情了。来到这世上虽然已经三个多月,可相对于此世的修行人来说,他仍旧像是个门外汉一样。
于是他点点头:“我虽然不是很擅长术法,但倒是有一点扶元固本的手段。损伤元气这事,观主不必为我担心。这么说我要进去救他?救他的法子很难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程胜非就在一旁坐得笔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好像钦佩极了、恨不能一同前去。她这样子叫李无相在心里笑起来,又想起了曾剑秋——当初曾剑秋要是见的是她而不是自己,肯定二话不说就会把剑宗的法门传给她、还会想方设法叫她做剑侠,觉得两人是意气相投。
程佩心看着他,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就这么稍隔一会儿,她吐出一口气:“好。道友真要去救他的话,法子倒也不是很难。困住他的是个镜中门户,只要将门户打破就好。你可以也带一面铜镜进去,到了里面时该是一片混沌的,那时你就要先等一等,等到之前郭剑明能说话的时候,里面必然有异像。那时候,你将镜面朝向现出异像的地方,把镜面打碎,这法术自己就破了。”
“但是……到了里面,要是有什么声音叫你做什么,譬如说听着了我的声音,你一概都不要理会,有可能是灵山那边的恶鬼作祟的。”
李无相点点头:“好,什么时候合适?”
“越快越好。郭剑明在里面待得越久,元气损伤就越多。这种法术凶险之处就在于一个损毁根基肉身,道友如果对自己扶元固本的手段自信,别的倒是没什么忌讳的。非儿,取一面铜镜来,要新的,亮的!”
程胜非应声领命,很快取了另一面铜镜。比李无相手上的这一面要精致许多,还略带些脂粉香气。
李无相接在手里,程佩心又反复叮嘱他到了里面听着别的动静千万不要应声,才将困着老郭的那一面用茶壶靠着放在石桌上,又叫李无相手持镜面、两镜相对,盯着从铜镜中映出的自己的相貌。
接着,她从自己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东西——看着仿佛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珍珠,在夜色中仍流光溢彩,微微发亮。
程佩心用三根手指捻着这小东西给李无相看了一下:“这就是我们天心派的指月玄光,但和许道生手里那个五岳真形图一样,并非本器。我就用这东西送道友你进去。”
她将手一擎,衣袖滑落,把这小东西擎到了半空中,叫天上一轮圆月映衬着。而后手指一搓一张,这小东西一下子消失了,仿佛化入月光之中。
李无相正在想那小东西哪儿去了,却忽然觉得程佩心的手收回时,夜空当中忽然一黯,这中庭却又觉得一片光明,再一看——天上的月亮被她摘下来了!一轮同天上的月亮一样大小的明亮光晕,正落在桌面上,映得两面镜子都灼灼放光。
程佩心轻喝一声:“道友,凝神!”
而后又把那光晕向前一推——李无相只觉得周围的天地一片光明复又漆黑一片,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直冲鼻腔,脚下的地面似乎消失了,却又仿佛还在,他觉得自己好像正踩在什么东西上,却又没踩实,抬脚落下想要再试探时,脚底下的东西却似乎又跟了上来,好像此处并没什么既定的“地面”的概念。
该是已经进入镜中了。这是李无相第一次感觉到“什么都看不见”,却能听到一些细微的声音,很像是极遥远的某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哭喊。他记着程佩心的话,并不理会它们,开口轻声说:“老郭?”
但没人回应,好像这里就只有他自己。李无相皱了皱眉,再次开口:“郭剑明?”
仍无声音。他心里微微一跳,一个念头立即冒了出来——我是不是被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