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现在还是一刻钟之前的自己,冲出洞去,没了许仙人在一旁虎视眈眈,应该是走得掉的。
但最后那一击太要命了。
他软趴趴地伏贴在地上,慢慢吸着气,想起了曾剑秋曾对他说过的话——你这副皮囊其实脆弱得很,要有人知道了你的弱点,只要刮去你的皮、叫金缠子在烈日底下晒上几个时辰,你可就完了。
没错,自己这身皮的确太脆弱了。
刚才许仙人那法宝直接敲在了金缠子上,他感觉就像是敲在了自己的魂魄上,险些被轰出去!
到现在他已经缓了好一会儿,但仍觉得自己的魂魄还是游离在金缠子之外,像一个人做梦的时候魇住了,想要动,手脚却不怎么听使唤,他得要一点一点地把精神集中到金缠子上面,才能感觉慢慢自己拉回去。
而刚才许仙人跌出时,他又暴露在洞口,阳光直射在裸露的金缠子上,那滋味他这辈子都不想再体验了。
李无相就慢慢吸着气,几乎一根一根触须地动,叫自己重新掌控这身皮囊、慢慢把人形撑起来。
外面这群江湖客擅长杀人,他从前也擅长类似的事,还算得上是行业精英。来了这世上,又得了这身皮、赵傀的愿力,觉得自己已十分可以了——江湖客们的手段,不管哪种神通、什么毒药,归根结底还是要伤到肉身。
可他这身皮并不怕什么毒药穿刺,体内的精气也叫行动尤其迅捷有力,再加上强大的精气,在对付那群人时只攻不守,完全就是在欺负人。
但遇到像许仙人这种有真正神通手段、有厉害法宝的,对上普通人时的优势就迅速变小了——挨了最后那一下,真就是自己实在大意,觉得他黔驴技穷了。
一直跟臭棋篓子下棋,是真会变弱啊……
等听到老郭也下山去了,他才能勉强叫自己重新坐起来,然后立即拾起残砖在碎纸上一敲,进入幻境。
还好,之前把外面那群人杀怕了!
此时在幻境里他才算真正松了口气,于是盘坐调息,先叫弄破的外皮重新长出来。
然后,他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广蝉子”,又念了一遍“真仙体道篇”。
曾剑秋之前说广蝉子还是别练了,他也是那么想的,可现在看……这玩意还得练下去。
他现在是解九宫的境界,相当于真仙体道篇和别的功法炼气的境界。如果能再修到“披金霞”,那按照道书中所说,这身皮就刀枪不入、可以遨游天地并采补灵气巩固自身了。
对于神魂寄存在金缠子当中的他来说,那会是很好的保护,就不用再担心像现在这样,既怕受伤见了阳光,又怕被什么法宝直接打到魂魄。
而修炼广蝉子需要先天之炁,那现在用符纸补全了五脏六腑,再练真仙体道篇呢?
真仙体道篇难练,但曾剑秋说,这功法练成之后的气血旺盛、肉体强横乃是天下第一,这看他跟赵傀斗的时候就看得出来,气血激发,简直无视伤痛。
如果将真仙体道篇所炼化的精气,再拿来练广蝉子……妙啊,这岂不是两全其美了?反正真仙体道篇也注重炼体,那就是也炼人皮的嘛!
至于脏腑,岂不是可以等到广蝉子大成,再接着练?
他的心情是真的舒畅起来了,觉得自己在这世上取得了第二个进展——获得一个身份,然后,现在,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路。
他检视自己的背囊。薛宝瓶给了他带了压得死死的一大摞干饼、一罐盐,这些东西够他吃上月余。腰间本来有个水囊,但刚才跟许仙人缠斗时破了,水没了。但他也吸了不少那家伙的血——许仙人的血比赵奇的血更加精纯浓烈,如果不在乎身上起皮、发干,短时间倒也不用担心。
至于时间这件事——这世上有种种不便,许多事情都很缓慢,可他现在却喜欢这种慢。许仙人恨死他了,是非要捉了不可,那等到他叫的人再来,至少还得有好几天的功夫。
那么……李无相微盍双眼、凝心静气,开始运行真仙体道篇。
他修行广蝉子的时候是最容易的,或许因为身上有太一气息,又被赵傀拿丹药喂着,感觉简直像喘气喝水。修炼怀露抱霞篇时也不难,不过是因为囫囵吞吃了人,体内气息驳杂,而稍微艰涩而已。
但现在练真仙体道篇时,终于感觉到困难了。
或许是因为他的五脏六腑并不是真货。体内刚刚被这些东西搭建起来的经络,像是全被石头堵住了,现在他得将灵气化成凿子,一点一点把脉络凿开。
又或者是因为这片幻境。外面的灵气仿佛涓涓细流,极为柔和。但此间灵气则浓郁猛烈,随着一呼一吸间纳入时,那灵气在体内左突右窜、缓急不定,他要花费好大的心思才能将其顺服、叫它们勉强沿着脉络走。他猜这是由于幻境被他“揉皱”了。
这有一个好处,就是化为精气冲击脉络时更加迅速猛烈。可却也有一个坏处——大概到第三天的时候,他的肺就被冲坏了。
李无相将胸口剖开取出肺纸时,见上面的朱砂图案已模糊得不行,纸张泛黄发脆,稍稍一揉,立即化为碎末。他只得出了幻境,又重新为自己画了一副脏腑备用。到此时,竹纸已只剩下七张了。
而这时候,许仙人也终于从土坑中出来了。
泥土混着血浆,在他身上结成了一层硬壳。他猛地坐起,先沉默着向四周环视,瞧见那些原本三三两两聚集着坐在一起休息的江湖客,都一齐没了声音。
他这才抬起手,开始在自己脸上、脖颈、胸口慢慢搓揉。
冯骥赶忙凑到近前半跪下:“仙师,要不要我叫人去弄点儿水给你……”
“滚。”许仙人低声说。
冯骥立即退开几步去,觉得许仙人现在似乎心情极差。片刻之后,他就知道为什么了。
他身上之前的伤口全愈合了,但是……眼球脱垂的左眼,如今已被肉填死了,还疙疙瘩瘩地向外凸出,叫他一看都会头皮一麻。脸上、脖颈、胸口那些密密麻麻的刀伤也全都留下来疤痕,不是寻常人愈合之后的那种伤疤,而肉芽、肉疙瘩密密麻麻地凸起,几乎已看不出原貌了。
许仙人之前算不上一副好相貌,但至少不会叫人觉得丑陋。可现在……只怕小孩子见了他这样子,立即就会被吓哭!
“我的样子很吓人么?”许仙人转过脸冷冷地问。
冯骥的嘴唇颤了颤,又张了张嘴才忽然福至心灵:“仙师你早晚是要飞升妙境的,现世不过是一副皮囊罢了,我辈……我辈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哦,不如我把你也弄成这样子,叫别人也羡慕羡慕吧。”
冯骥赶忙垂下头,将双手也规规矩矩地垂下了,不敢再说话。
但许仙人竟然没有再骂他,而站了起来,将身上的灰壳全搓掉了。又走到坑边盘坐,从冯骥摆好的林林种种的瓶瓶罐罐中挑拣,而后一罐一罐地服下、调息运功,再服、再调息。
他要来找这个然山幻境的时候,师兄就曾说他太心急浮躁,那时候他不以为然。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吃到教训了。
随身携带的这些丹药,他是一点一点、攒了将近二十年的,这回来然山,也是为了再弄到一桩天大的功劳,好再换取一味君药,合着积攒的这些炼成一枚化解丹,留到炼气巅峰之后晋境时使用。
然而眼下,这二十余年的辛苦全入腹中来。但他觉得这已不算是自己心急了——如果如果不能诛杀此獠,只怕心魔会伴随一生,也谈不上什么修行了!
第81章 战备
再过三天,到下午的时候,陆陆续续有人上山。该是都知道了许仙人的身份,表现得十分规矩恭敬。冯骥就将他们一一检视,又各自问了神通手段,指定着编了队。
自然不是类似镇兵的那种战队,而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谁都看得出许仙人怒极了,之前叫人一个个地去送死探路,是存了点玩闹的心思,觉得摸透了洞里那妖魔的手段就可以亲自出手应对。
可现在,瞧着他阴沉地打坐一整天的模样,冯骥就知道他认真起来了。排队送死对付不了那个妖魔,这些人必须要齐心协力才行。
结丹是一道坎,在江湖上的没几个人过得去,连许仙人都不行。洞里那个妖魔跟他的实力可能半斤八两,或许更弱一些。之前受了伤,又没有许仙人这么多的补剂,只要组织得好,对付他应该不成问题。
这样过了一整夜,到第二天晨光微熹的时候,山上共来了五十几人。冯骥记性好,一个个地点着看,最后发现那个叫老郭的剑客没回来。
他觉得那人不至于胆子大到敢逃,可能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耽搁了,又或者今天就会返回。于是走到许仙人身边两步远处站下,轻声说:“仙师,人都到的差不多了。这些人大概就都是德阳附近的江湖上稍微名气的人物了,再往上找,就要去找德阳周边的宗派了,我想仙人应该不希望事情传得太开。你看,现在咱们怎么办?”
隔了一会儿,许仙人睁开眼,吐出一口气。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眼前这些人,摸了摸袖中的芴板:“这里的那个妖魔,手段很高明,我猜本相该是个画皮鬼,属于恶鬼一类。”
“来然山上的时候正是晚间,这些天也并不出洞,没人气,该是道行不够,还畏惧阳光。算成你们能懂的,是炼气的水准,尚未结丹。”
“这恶鬼擅使链刀,能发飞针飞石,但飞针已经用尽了。他有个神通,就是能以人皮害人,但要贴近了才行。还有一个神通,就是能隐匿身形。”他双脚在地上一支,整个人就直直地站了起来,“现下,德阳附近的高手云集,该都已知道我的身份了。我如今这模样,就拜那恶鬼所赐。所以,你们打算怎么做,尽可以说。我只要一个结果——留他神智尚存即可。”
他此时不像之前那样轻狂了,这些新上山的人也并不曾亲眼见过他之前做什么,所以献计献策非常踊跃。没用上两刻钟的功夫,冯骥就把他们的七嘴八舌给定成了计策。
计策很简单,第一步是将洞中妖魔逼出来。之前试火、毒,都没起效,而现在知道妖魔怕阳光了。这么多人,一部分人施工、一部分戒备,只消半个时辰就能将洞口给凿到能叫阳光直射洞底的程度。
要是其间妖魔现身顽抗,那就是最好的情况——即便是许仙人被这么多人齐心围攻,也要落个身死的下场,何况妖魔之前已被法宝重伤。
但在此之前,又有人提议,说可以先往洞中架火,直接烧上几个时辰。这群江湖客大多通晓些药石之术,有人平时也炼丹,个个都有些独门手段可以将凡火催成更加炽烈的丹火——大伙儿活了这么久,是没听说过什么妖魔能不畏丹火的。
许仙人略一犹豫之后,微微点头:“好。先上丹火。我倒要看看那恶鬼怕不怕。”
……
李无相将他们的计策听了个清清楚楚。要说怕不怕,其实是怕的。
因为那张碎纸片此时还在洞中。
他进入纸片当中的时候,是先将纸搁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然后撬下另外一块稍大的,暂用残砖顶起来。接着手握砖块、力道一松,稍大些的石块将残砖压下并触及纸片,他与残砖立即进入幻境,纸片也就被两块石头夹在其中了。
有石头压着,之前的火毒并不怕。但如果像他们所说,在整个洞穴中架上火焰烧上几个时辰,只怕石头也要被烧红,而那张竹纸可能也要被烧坏了。
而他此时现身的话,说实话,外面五十来号,再加上一个变得老实了的许仙人,他倒真不是对手。
但,既然外面这些江湖客来了,那同在德阳附近、即便要跑两家,老郭该也要回来了。
李无相就在幻境中收功起身,轻吐一口气。
这几天他又冲坏了一副内脏,但到底将真仙体道篇所要运行的脉络全部打通了。
在这功法的修为上,自己算是刚刚筑基。他体内还存有赵傀所留下的庞大香火愿力,就想把这些愿力炼化,好将筑基境界所需的灵气补足,冲到炼气。
但真仙体道篇不愧难是修行的,他将那些愿力统统炼化了,才发现堪堪补足筑基所需的精气,甚至还差了一些才能到炼气……怪不得曾剑秋说他筑基就筑好些年!
修行功法,境界不进反退,这叫人很不舒服。但叫他觉得安慰的是,有了体内这筑基的真仙体道篇的反哺,他的广蝉子所修的这身皮囊已变得相当结实——伤痕恢复如初,即便用匕首去斩切也不过稍稍留下浅浅的破口,就像是斩到了鞣制之后的薄皮一样。
此时外面的江湖客已经开始准备架火,在有人踏入洞中之前,李无相从幻境中脱出,扬声说:“许仙人!”
许仙人面无表情,但将手一抬,洞外的人立即退开几步。
“伱这么放火来烧,不怕把宝贝烧坏了吗?你也瞧见了,只是一张薄纸而已。”李无相往外稍走几步,叫外头的人能看见他,“那纸上记的就是进入幻境的法决,你要是真连我带它一起烧了,那里面的宝贝可就与你无缘了。”
许仙人慢慢吐出一口气:“好,你自戕,我不烧你。”
李无相笑了笑:“何必这么急呢?你看,我叫你气急败坏,你却对我一无所知,这种仇报起来没滋没味。不如先叫我说说我的来历,你往后也好慢慢回味。我出生的时候呢,天上白虹贯日、紫气东来……”
“你在等人?”许仙人打断他的话,“那个剑客?之前被你捅了一剑的那个剑客?哦,我记起来了,你们两个是一起来的。他能给你叫来什么帮手?”
话音刚落,听到后方远远一个女声呵斥:“退下!”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第82章 势
许仙人立即微微侧身,一边盯着李无相,一边朝后方发声处瞥了一眼。
又来人了。
来者现在是在原本太一殿附近的位置——大殿倾塌之后,侧面通往后山岩壁的东西两条道路都被残砖碎瓦掩埋了,之前冯骥带人只把西边的清了出来,这么一来,这个后山的后面和西面都有峭壁,东边则是悬崖,就成了个独立的小区域,只要叫人把东边的通路给守住,就不怕人跑,也不怕无关人士潜入了。
眼下,来者就被六个守着通路的江湖客拦在外面。
来的一共是四个人,两男两女。
一个男人看面相约有三十多岁,蓄五缕长髯,黑亮顺滑。头上梳了个道髻,戴五莲紫金冠,以镶金白玉作簪,面相沉静和善。穿一身月白的道袍,手持一柄拂尘,背上背剑。
另一个年轻些的同样穿道袍,但是平顺的青色棉麻布,手捧一尊紫铜香炉,背后也背剑,显然是侍从或弟子。
另外两个女子,一个年纪稍大些,但只看面相,会觉得不过未满三十,艳丽犹存。这女子也做道袍打扮,但是不常见的湖蓝色。头上也梳道髻,但只用一条蓝绸绑了,又在脑后垂下,很是飘逸出尘。
她旁边稍微年轻些的,看起来不过十八九,但容貌远不及她秀丽,只能说不算难看。这个年轻女子穿着的是此世寻常女儿家的装扮——上面一件连袖的白色短衣,下身湖蓝长裙,手中握着一柄连鞘细剑。
刚才呵斥一声的就是她。此时又往前走了一步,微微仰脸,将手中长剑在身前一横:“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在这里闹事。”
这一声也是呵斥,但声音清越而并不高亢,听起来并无太多怒意,而是一种漠视的淡然。
守门的四名江湖客,在许仙人看来是连名字都不必知道的货色,但在德阳附近却也算小有名气。这时候被一个年轻女子呵斥,不由得纷纷冷笑几声,将兵器抱在怀里,一言不发。
冯骥瞧见这边的动静,眉头一皱,立即带了十几个人大步走过来。先在四人身上一扫,抱了个拳:“几位朋友,什么来路?”
蓝裙少女瞥了他一眼,扬声问:“你是这里主事的?就是你带人把这里弄成这样子?”
冯骥皱了皱眉,转脸看了一下许仙人。但见他只侧脸一瞥就又转过去,只盯着李无相,心里就安定了,也呵斥回去:“这里有什么事情轮不到伱们来问。不管你们是哪里过路的江湖客,此地已经有主了!不想麻烦的,滚!”
她身后那年龄稍长的女子忽然微微一笑,转脸看穿道袍的男子:“余观主,你看,你我平日里不在德阳走动,就难免叫人觉得面生了。”
那男子也微微一笑,又叹了口气:“程观主说的是。我是第一次来然山,看到此地这个样子,真是感慨。都是同气连枝,沦落至此啊。”
别人还没反应过来,但听到“同气连枝”这四个字,冯骥立即一愣,满脸怒容登时消散,他忍不住又飞快转脸看了许仙人一眼,才喘了口气,再次抱拳:“四位……四位是……”
蓝裙少女这时才正眼看着他:“我身后的,是天心派驻在德阳飞云观的掌观,程佩心。另一位,是楼光派驻在德阳碧霞宫的掌观,余照统。我么,是飞云观首徒程胜非。现在轮得到我们来问这里的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