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奇不清楚,但赵傀应该是清楚的。
李无相就又取出那张灶王爷画像。
只是这个念头一起、稍稍一看,他就觉得自己又有点饿了。
狭小的石窟缝隙中好像起了一阵极微弱的风,在绕着他打转。李无相往四下里看了看——是能找到几颗干枯了的草茎的。其实,他的背囊里也还有香烛,那是为迫不得已、需要召唤赵傀时准备的。
现在算是迫不得已吗?
他慢慢捡起地上的三根草茎捏在指尖,于是身边的微风好像变得强烈了一点,一同变得强烈的还有他的食欲。
石窟里很安静,但他觉得似乎有什么细细碎碎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急切又贪婪,像是小了一号的外邪,叫他赶紧将这草茎燃起。
李无相用左手把灶王爷的画擎在面前,深吸一口气——
然后把它握成一团,重新收了起来。
身边的微风猛地一旋,似乎十分恼怒,但到底还只能消散了。
李无相就抬起手,在自己的脸上用力拍了一下。
不可以。他深吸一口气,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他知道“寻求帮助”这种作法在短期内会让很多事变得容易一点,可从长远来看,这极易叫人形成一种依赖的惯性、不知不觉地深陷其中,直到有一天忽然感觉仓皇无助、失去自我。在从前,很多行业人士都是这么退休了的。
而现在自己已经有这个苗头了——在炉灶内、被赵奇试探时都不得不向外邪寻求帮助了,而现在,竟然又想给赵傀这种东西供奉香火,从他口中弄到自己想要的。
长此以往,赵傀岂不慢慢是成了自己的供奉主?他对这些还不大了解,但直觉告诉他,这会很不好。
更何况,那家伙必然会提出自己完全不想接受的条件。
一阵微妙的喜悦感像微风拂过水面一样掠过他的身体,李无相愣了愣——操。外邪。
“我也不打算找你帮忙。”他低声说。
喜悦感慢慢退去,李无相叹了口气。闹不好这玩意以后也是个麻烦,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也是张堂堂正正的人皮好吧。
他往石壁上靠了靠,将囚字符、残砖、碎竹纸在自己面前排开。
他之前觉得然山幻境该是在那幅木版画里,但之所以后来选择了这张碎竹纸,是因为当自己踏出然山山门之后,除去想起了“然山派”,还想起了一个名字。
郁烈君。
郁烈君,李椒图。
在那一瞬间,是有一段跟自己从前过往那样独立而模糊的记忆从脑袋里跳了出来的,于是他知道了“郁烈君”。这是一个在业朝时的封号,受封者名叫“李椒图”,在当时掌管天下钱粮,又在之后修成正果,成了如今的司命真君、灶王爷。
赵傀曾说然山的祖师爷就是灶王爷,那么,郁烈君李椒图就该是然山祖师了。
这种情况是第二次出现。第一次则是在灶里见到“扶元保生丹”的时候,自己一看那东西就知道是什么,但他现在还搞不清楚这种记忆出现的规律……这个只能留到以后再说。
这么一位祖师爷,没理由用一片碎竹纸来落款,所以这东西必然不寻常。
至于那副木版画,应该就只是用来隐藏这片碎竹纸的。因为他之前在然山宗门中仔细察看时,发现然山的建筑异常坚固,就仿佛被下了什么咒,而等他无意中用囚字符将然山派给藏了起来之后,然山的宗门建筑就仿佛失去了灵魂的肉身,一下子朽坏垮塌了。
之前许仙人抛了那木版画来拦自己,那东西一刀就被劈开了,显然跟宗门建筑一样,都变成了凡物。
石窟中无有一丝光亮,李无相就探出触须,在三样东西上仔细摸索。
或许然山派就被藏在这张碎纸片里了,这里面才是真正的幻境,而上面所写的“大业乾正六十三年李椒图制”,其实指的就是这张碎纸片。
是的话,该怎么进去?
……
一群江湖客,来的时候有三十几个,到现在就只有二十几个了,不少人还带伤。
许仙人紧皱眉头,满脸怒容:“真是一群狗改不了吃屎的东西,为了些蝇头小利,连一时也忍耐不了!”
冯骥叹了口气:“唉,许仙人,你也怪不了他们,说是蝇头小利,但是行走江湖,今天这点蝇头小利你拿不到,说不定明天人就没了。我之前说了嘛,该先把怀露抱霞篇给了他们,道决等事后再说——已经得了三十六宗的心法,大家伙儿心里就安定了,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嘛。”
许仙人把目光转向他:“哦,是我做错了?”
冯骥笑了笑:“不是不是,你说得对,主要还是这群人狗改不了吃屎……”
“行了!”许仙人将手一挥,“接下来的事我自己办,不成器的东西!”
他大步走到人群前,厌恶地扫了一眼这些还在交头接耳的蠢才,喝道:“我就是许仙人!”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面面相觑。
“都听好了,你们想要宝贝是不是?我现在就把怀露抱霞篇说给你们,都把耳朵给我竖起来!”然后他也不管这群蠢才记不记得住,一口气将几百个字全说了一遍,“你们知道这东西也没什么用,还要道决,这个都懂吧?道决,就在然山的幻境里。进入然山的幻境需要一件宝贝,但有个人刚才抢先把那宝贝给拿了,藏起来了!”
“现在,你们都去给我搜——瞧见这个然山派了没有?刚才你们为什么都把然山派的事给忘了?那就是因为幻境已经开启了!但我现在施展了神通,将然山所在的这一片平地给下了禁制,就这么大的一点地方,他走不出去!”
他说到这里,就看见人群又躁动起来,开始彼此打量。他心里一阵厌恶,就又喝道:“不管谁找到了那人,道决就都说给所有人!要是谁都没找到,就谁都拿不到!先找到了的,除了道决,还有一粒黄芽丹!黄芽丹,懂不懂?不管你们从前练的是什么狗屁功法,服下黄芽丹就能叫你散功重新筑基,就能好好修习然山的怀露抱霞篇了!听明白了没有?!”
人群赶紧应了一声,才听见有个人在人群里问:“……那人都能从许仙人你手里抢东西,咱们只怕不是对手啊。”
许仙人一皱眉,发声的方向瞪了一下:“我只是一时不察!他敢跟我交手也就不用跑了!来这种地方寻宝的货色,能高明到哪里去?”
等人群散开了,他才转头对冯骥说:“你们几个跟我走,先往后面去查,再问问刚才有没有人在后面看见什么了!”
第77章 现
虽然是黑灯瞎火的晚间,但要找出刚才在后山附近拼杀的人却不难——搏杀时人人全神贯注,觉得附近全是敌手,相互比照,自然记得清清楚楚。
找出来的共有七人。许仙人叫他们站在岩壁附近,将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皮袋子丢在地上:“这里面是丹渣,炼黄芽丹炼出来的丹渣。虽然不能叫你们散功筑基,但服下去抵你们两三年的打坐修行,更能用来药浴疗伤。从此时起,规矩就是这样——哪怕有一点那人的线索,就能从我这里领这东西去。你们之前在这附近,有谁看见什么没?什么异像都可!”
一个人立即说:“许仙人,我看见了,我之前看见那个人站在这儿了——我之前还以为伱要等找到了他说话才算话呢.”
“在哪里?”
“我之前看见在山顶上!那人跳在山顶的树上,还对我笑了一下,我猜其实早就跑进山里去了!”
许仙人点点头,又对身边的冯骥一偏头:“杀了。”
那人一愣,只来得及啊了一声,冯骥出手便一棍朝他轰去。他这时立即向后蹿出一步:“许仙人我说的是真话呀!”
说话间往地上丢下一颗弹丸,众人面前砰的一声爆起一团尘雾,等尘雾稍微散去时他人已在十几步远处,就快要隐没到黑暗中。冯骥却不追,只把他的铁棒往地上一插,双手结印在那棒上接连点了十几下,又将手指在包铁棒头的一块凸起上一压,沁出一滴血珠。
那棒子立即震动不休,嗡的一声从地上盘旋着飞了出去。过上三息的功夫,又听见一阵嗡嗡声音又由远及近地传来,冯骥将手一张,啪的一声把棒子接住了——棒头全是红白相间的脑浆。
许仙人冷笑一声,目光从这些人脸上扫过:“想死的就就尽管来糊弄我——还有谁看见什么没有?”
一排人默然无声,许仙人皱了下眉,正要叫他们全部滚开,却忽然瞧见一个腰间带剑的剑客直勾勾地盯着地上那包丹渣,喉头上下滚动。
他指了一下那人:“你,叫什么?”
剑客猛地抬起头:“啊?我……我叫老郭。”
“你有什么要说的?”
老郭抹了把脸,“我我我”地嗫嚅了几声,才说:“许仙人,我之前是怕说错了啊……我之前也在这儿看见个人,在往山顶上爬——”
“杀了。”
“哎哎哎哎他没爬上去呀!”老郭赶紧躬下腰,“他爬着爬着忽然没影儿了,然后我就在地上看见他了!我不是拿不准吗,以为自己中了什么迷药了,我真没看清啊!”
许仙人一抬手:“他往哪儿去了?”
“我也没看清。之后我听见你们说回去、别打了,找人,要是知道那人就是我就跟过去了!”
许仙人点点头,朝地上的皮囊一扬下巴:“拿去吧。”
老郭猛地松了口气,把皮囊拾了起来,在心里念叨几句:唉,你对我留手,我老郭可也是知恩图报,这可算是积德行善了,我可没说你往哪儿去了!
接下来的半夜,许仙人先叫人四散去搜,没结果之后就叫人排成两排,每排十人,左右相距三四步远,前后相距四步远,从照壁开始,一点一点地将地上的残垣断壁全部掀开慢慢找。
等到这半夜过去,然山宗门的废墟已被细细犁了两遍,许仙人才叫人都到了后山来。
他觉得自己现在可以确定,李无相就藏在这后山的某处山壁当中了。
这然山的布局很是正中,之前那东西是在往山门跑,自己施展神通之后,就应该正落在太一殿的后方,是那个剑客所说的位置——这妖魔的胆子还真是大,竟然真藏在了险地,而没有立即跑远些。不过胆子再大,应该也不会就藏在原地。
于是许仙人喝出人群中的一个江湖客——身材短小,面皮发黄,名叫孙地黄。
“你从那边开始找。”许仙人对他发了话,就带着众人往后退出十几步去,“凡是喘气的,都报出来!”
等众人退远了,孙地黄就走到石壁前,先解开衣裳和腰带,敞露出胸怀。接着取出一张符咒,口中念念有词,等念完之后给点燃了,烧成灰落在掌中,又混在腰间的水囊里。他猛喝了一口,而后肚子先瘪了下去,又猛烈地吸了一口气——
周围的空气被他吸入腹中,肚子一下子撑成了个圆球。他皱眉闭眼,细细品味了一会儿,一下子将气吐了出来,对许仙人说:“这里都是些畜类,并没有大的。”
许仙人向一旁一摆头,孙地黄就又走出十几步去,继续吸气探查。
如此一直从山壁的西边走到东边,孙地黄终于气喘吁吁地摇摇头:“许仙人,这里没有人味儿,肯定没有人,最大的也不过是一窝狗獾罢了,或许还有一条大蛇。”
“大蛇?是什么样的大蛇?或许是什么意思?”
“就是……若隐若现?我一会儿闻得到,一会儿闻不到,可能那大蛇的巢穴很深,它在里面游动,进进出出的——”
“巢穴在哪,指出来。”
孙地黄走到山壁正中处,远远朝一条石缝一指——相当狭小,人大概只能探进去一个头,离地四尺多高。
许仙人走到石缝五步远处看了看,在心里冷冷一笑。那东西应该就是藏在这里面了。
他刚才所使用的神通,足以将这片山壁的六尺之内也囊括其中了,里面要真有条什么大蛇,只能被困住,绝无可能往什么巢穴深处游走。
这么说,那东西的真身是条长虫?倒是有点道行,能随时化形,又能随时现出原形了。
他又往后退出几步,对冯骥说:“那人就在这里面。叫人去把他弄出来。”
冯骥看了看那洞口,又看了看自己的四位兄弟,朝另一个江湖客一摆手:“朋友,劳驾你去瞧一瞧吧。能看见里面那人就行,许仙人会给你记着功劳。”
被叫到的那人略一犹豫,许仙人一抬手,一个装着丹渣的小皮囊丢在地上:“看到人了,回来拿。”
那人这才重重吐了口气,从背上卸下一条长棍,又从腰间解下枪头。把两者装好之后,走到洞口前,稍一提气,猛地将枪刺了进去,听到当的一声响,似是刺到石洞底端了。
他又舞动枪杆,叫枪尖在洞内左右摆动,觉得已将每一寸死角都晃到了,才双手抓住枪身前端,慢慢走过去凑在洞口往里面看——周围的人全都提了一口气,各自握紧兵刃。
这人在洞口看了看,胆子稍微大了些,就将手里的火把给投进了洞里去,然后慢慢把脑袋也探进去了。
许仙人微微吐出一口气,等待里面那东西将这人击杀——他是头一次见到妖魔,虽然觉得并不成气候,但先见识见识对方的手段总是有备无患的。
但下一刻,那人把脑袋缩了回来。
“里面没人。”他大大地松了口气,“看清楚了,什么都没有。”
“没有?”许仙人眉头一皱,向前走出两步,但又停住,对冯骥一摆头,“你去看看。”
冯骥叹了口气,走到石洞前只将脑袋探进去一半,看了看,又喝道:“火把来!”
冯二将火把递给他,他就把第二支也投了进去,再看一会儿才转过身:“没有,就这么大小的一个洞,没哪儿能藏人了。但是之前里面应该有人——除了他用枪尖划出来的还有撬下来的石头,许仙人,那人之前应该就在这里面。”
许仙人皱了下眉,正要走过去查看,忽然觉得背后有什么声音。他猛地转过身,背后仍是黑蒙蒙一片,只有被月光映出来的断壁残垣的轮廓。
他正要再转回去,却忽然瞥到两步之外的地上有什么东西。他就走过去将那东西捡了起来——薄而软的一片,像是刚剥下来的人皮,却并没有血迹,底下还有细小的菱形纹路,仿佛是什么技艺精湛的人用无比锋利的刀子剥下来的。
这绝对是刚刚出现的,因为这片皮上还有转瞬即逝的余温!
这是那妖魔的皮?他真不在那洞里?但下一刻,许仙人眉头一展,哈哈大笑:“你们有什么手段,都对那洞使出来!水浸火烧毒烟,我看看他能藏到什么时候!”
冯骥愣了愣:“许仙人……”
“正是找到了他藏身的老巢,这东西才会急!想要来个调虎离山引我走?哈,不管你有什么神通,今天都逃不出我的掌心!去!快去!”
一群江湖客不明所以,只能听他的各展神通。他们都是些散修,虽说都筑了基,但身家资财基本都花在自己这具肉身内外药剂上了,并没有什么十分奇异的法宝,所使用的手段也不外乎火、毒之类。
但这么二十多个人对着那狭小洞穴全力施为,效果也极为惊人。等到天边放亮的时候,石窟的洞口生生崩裂了一大块下来,已经能容纳一个人探进去半个身子了。那洞里的石头都快要被烧成黑红色,从缝隙当中嗤嗤地冒着烟,烟里还有毒气叫将半个山壁都熏成了黄绿色,多亏许仙人又叫他们彼此拿出解毒的药剂,自己也亲自发了些避瘴的丸、散,才没叫人自己把自己熏倒。
可这么折腾了半个时辰,冯骥已沉不住气了。正要走到许仙人身边去劝他停下来,忽然听到洞口前的众人惊呼一声,随后一同沉默、齐齐地散出去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