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想着,张道人心中轻松许多,也算聊以自慰了。
议定了孟浮生之事,许庄又与张道人随意叙话,便问道:“方才我过来时,见师侄眉头紧蹙,可是有什么难以处理的事项?”
张道人闻言似是一醒,应道:“师叔来得正好,此事却必须得与师叔商议。”
许庄点点头道:“师侄请讲。”
张道人便道:“师叔可知道神流宗?”
许庄眉稍一挑,他来到真形观中也有几月时日了,自然不会对周遭势力还不知晓。
据他所知,神流宗是一十六州宗门之中罕有的大派,雄踞三州之地,势力不俗,而且野心还很是不小,神流宗所据三州之中,便有云澜以北的风澜州,近年来亦是对云澜州虎视眈眈。
“神流宗我自然知晓。”许庄道:“究竟是什么事,又与神流宗什么关联?师侄还是先将事情道来吧。”
张道人道:“两日之前,神流宗遣人送来此函,言道神流宗如今在风澜州的主事之人,楚蔚公子要亲自登门拜访真形观,哎。”
张道人轻叹一气,说道:“我听闻此人行事跋扈非常,神流宗与我真形观又不修好,此番恐怕来者不善啊。”
“哦?楚蔚公子。”忽然听到个还算耳熟的名字,许庄眼睛一眯,问道:“这个名头,倒不算陌生,此人竟然能主事一州,想必在神流宗也地位不低了?”
张道人答道:“此人在神流宗中确实列居高位,却不是因为什么,而是因为他来头甚大,是神流宗楚河尊者的幼子。”
许是知道许庄对其他宗派了解有限,张道人又接着道:“楚河尊者在百多年前炼成了元婴三重,是如今一十六州修为最高的修士,有此人靠山,也是楚蔚公子行事跋扈的原因。”
“元婴三重?”许庄眉头一挑,“只是一十六州宗派,竟有这等修士,无怪野心勃勃。”
张道人忧心道:“是啊,神流宗有了楚河尊者,自然野心勃勃,若非有天瀑法会的规矩在,哪里还会囿于三州之地。”
“哦?”许庄疑问道:“天瀑法会是什么,又定下的什么规矩?”
张道人答道:“天瀑法会便是三百年一次,奉祀地仙祖师的大会,也是排定宗派座次之会,除非天瀑法会议定,否则不得攻伐其他宗门,这也是五域大宗一直维持的规矩。”
许庄皱起眉头道:“还有这等规矩。”
所谓地仙祖师,乃是传说中上古之时,传道天瀑界的一位仙人,也是如今天瀑界五域大宗共尊的祖师。
这也是许庄来到真形观后,特意了解到的事情,因为此界竟与玄黄界截然不同,元婴之后追求的竟然不是跳出生死玄关,成就元神,而是身合洞天,成就‘洞天真人’。
洞天真人同样长生久视,需渡三灾利害,似乎位格之上与元神真人并无区别,却有一项似乎元神之道无法比拟之处。
那就是身合洞天,并不要求一定要成就上品金丹,只要能元婴大成,便有可能继承地仙祖师留下来的洞天,成就真人,也是这个原因,使得天瀑界中的修行风气与玄黄界截然不同,修士并无追寻上品金丹的动力。
至于洞天真人神通手段与元神真人孰强孰弱,许庄就并不知晓了,但许庄从道书上了解到,洞天真人似乎为洞天所限,只能法身出游,这一点在许庄看来与逍遥自在,周游星河的元神真人也无有可比之性。
话又说回来,地仙祖师为五域大宗共尊的祖师,自然是因为五域大宗继承了其留下的五个洞天,也是五域大宗能雄踞五大天瀑,维持统治的根本原因——五域大宗皆有洞天真人坐镇,所以五域大宗的威严,也是所有五域之外宗门都无法违抗的。
而随之张道人娓娓道来,许庄对天瀑法会也有了更多了解。
天瀑有大小之分,灵机自然也分三六九等,争夺更大的天瀑对天瀑界宗门也是自然之事。
五域大宗稳坐高台,但下面宗门却总有兴衰轮回,所以就有了这所谓排定宗派座次之会,规矩也非常简单,无非胜者占据天瀑,败者退居更小的府郡,乃至消亡。
这样直白的争斗对本就不求上品,不重心性的天瀑修行界来说,并没有什么过于残酷的,更是五域大宗乐于见到的,何况宗派争斗之间自然少不了一番堂皇指责——
你宗派衰落,门人稀少,已经不能承担一州,一府的行云布雨,不能福泽生灵,德不配位,自然要将天瀑让出来,有德者居之。
显然如今真形观便走在这条道路上,即使许庄来到此界,若不能渡过天瀑法会,真形观也是退居府郡,甚至消亡的命运。
“如此说来,天瀑法会一至,神流宗恐怕便要抑制不住野心了。”许庄沉吟道:“可龙相宗,会容忍神流宗肆意侵吞云澜州么?”
龙相宗正是五域大宗之一,也是云澜州苍澜州比邻的龙相域主宗,相互之间勉强可算从属关系。
张道人苦笑道:“龙相宗如今都已自身难保了,神流宗野心,恐怕都未必是一十六州。”
许庄一愣,问道:“龙相宗不是有洞天真人坐镇,岂是神流宗可以比拟的?”
张道人道:“师叔有所不知,龙相宗洞天真人已经陨落百年之久了!”
“什么?”许庄吃了一惊,这种消息却不是他在真形观藏书中所能得知的。
张道人唏嘘道:“如今龙相宗中连元婴三重都未有人炼成,也是由几名尊者勉力维持……”
“如此也无怪神流宗张狂了。”许庄心思急转,已经将事情捋了清楚,如今天瀑法会将至,龙相宗却风雨飘摇,楚河尊者定会为跻身五域大宗奋力一搏,以尝晋身洞天真人之机。
至于其他四宗如何看法,设身处地想想,若他是楚河尊者,也无暇去管。
更何况神流宗背后,说不定便有哪一域大宗暗中支持。
想到此处,许庄忽然一怔,不禁问道:“师侄,天瀑法会还有多少年便至?”
张道人答道:“距天瀑法会还有不到七七四十九年了。”
“四十九年……四十九年……”许庄心如大鼓一般跳动起来,四十九年,完全足以令他炼成元婴,甚至如他能在三十年内成就,还可回返宗门入开天境界修行,突飞猛进不在话下……
以他的根基,以他的自负,只要他能成就,什么楚河尊者,元婴三重的人物,他完全不觉得自己不能与之抗衡。
若他能带领真形观取五域大宗而代之,岂不是能一窥洞天真人之道?
元神大道,何其艰辛,洞天真人,却探手可得……
可洞天大道,真能与元神比拟否?
“师叔?”谈及天瀑法会之后,张道人面上便挂上了忧虑,此时见许庄怔神,忧虑更甚,忙问道:“师叔可有什么想法?”
许庄定了定神,见张道人面色,安抚道:“四十九年,足以我炼成元婴,天瀑法会自有我坐镇,师侄不必忧虑。”
“果真如此?”张道人精神一振道:“若师叔炼成元婴,我真形观便不虞丢失云澜州基业了。”
许庄没有提及其他想法,只是点点头,又道:“那楚蔚公子什么时候登门?”
张道人答道:“贴上所说三日之期,当是明日便至了。”
“好。”许庄道,“明日我与师侄一并接待他便是,看看他到观中而来,究竟所图为何。”
张道人喜道:“如此便劳烦师叔了。”
许庄微微颔首,便起了身道:“我先回洞府小憩,明日你再传讯于我吧。”
张道人赶忙起身相送,许庄摆了摆手,便自出了殿门,身形一纵,竟然刮起一道狂风,掠去吹散无数云雾水气,须臾便到了洞府所在峰头。
许庄往下一落,狂风竟将峰上绿林齐齐压得一弯,几欲折断之时,许庄眉头一皱,收摄法力,才将狂风散去。
许庄知晓自己有些心乱,来到洞府之中坐定,面色现出些许凝重。
无人知晓从在理事大殿中那一刻起到如今,许庄脑海之中,经历着如何的天人交战,第一次他对自己一直坚定的道路,竟然产生了些许摇摆。
察觉此念,许庄悚然一惊,忙将心剑祭起,刹那斩除杂念纷纷。
心剑自然不是万能,下一刻纷乱念头又从心中升起,但许庄心神已定,心剑不停,又将之尽数斩去。
许庄闭目静定,心剑不断挥斩,诵经调摄心神,几番坚定之后,才睁开眼睛,沉思道:“洞天真人之法,不是不可谋求,却当他山之石,万万不能为之所惑。”
想到此处之时,许庄知晓无论如何,洞天之法已在他心头落下一颗种子。
人心就是如此不可捉摸,许庄初到此界,从道书之上了解到洞天之法时,还不曾为之所动,犹有心思比较洞天真人与元神真人的高下,知晓洞天之法的简单,也未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可当洞天之法确切的摆在许庄面前,似乎唾手可得的位置之时,许庄还是不可避免的产生了微微动摇。
无怪元神大道,如此艰辛,坚守道心,明真见性,谁都知晓,可做起来时,却是千难万难。
许庄悠悠一叹,振袂起身,没有惊动薛玉人,便第一次回到了自己选定的主室之中,往榻上一坐,闭上双目,也不见行功,似乎只是冥想养神,也似乎沉沉睡去了。
第97章 楚蔚公子
是日天明,祖师殿中。
许庄双目微阖,神情平静盘坐在祖师玉像足下的蒲团之上,已过有了半个时辰,就在炉中玄香将要燃尽之时,才忽然神情一动。
一页金书,凭空在祖师玉像之前出现,飘飘摇摇飞落下来,也不见许庄有什么动作,那金书便准确飞落到他眼前,停展下来。
许庄睁开双眼,将其中内容一览,顿时眉梢微微一挑。
今日一早,他便给玄黄太素门中去了信,言明了天瀑界如今情形,与谋求五域大宗之位,洞天真人法门的可能。
而这金书正是门中回信,道辰真人亲笔所书。
然而其中只有寥寥一句,言道许庄是真形观执掌,天瀑界一切事务尽可自己考量。
就仅此而已,竟然再无他言,宗门对这洞天之道,似乎并不大看的上眼。
这样的结果并没有太多出乎许庄的意料,经过一夜静心思索,他推测洞天之道当不似表面看来一般,能与元神大道这般通天正途比拟,否则道辰真人执掌真形观数百年,门中岂会无动于衷。
许庄沉思道:也许无垠宇宙之中,似洞天这般有别元神之道,并不罕见?也不知这些法门,能否指向纯阳大道,甚至摘得仙家功果?
许庄摇了摇头,将金书收起,便立起来,返身出了大殿。
此时殿外正有一名年轻弟子候着,见许庄出来,忙行礼道:“许长老,掌门令弟子前来传讯,神流宗来人已到门中,掌门正在大殿接待。”
许庄眉头一挑,望了眼天时,此时距约定之时还有两个时辰,这楚蔚公子果然是行事肆意。
“我知晓了,这便过去。”许庄点点头,挥退了那年轻弟子,便架风而去,须臾便到了大殿之外落地。
此时许庄已听到殿中有些嘈杂,他也不着急,施施理了理衣袍,这才迈步上阶,踏入大殿之中。
一入殿中,便见一名头戴白玉冠,眉勒金抹额,神色轻浮的年轻公子大马金刀坐在椅上,身旁便有两名秀美少女,一名半蹲在膝边,给这公子奉茶,一名站在椅后,芊指握着一柄银边竹丝扇,不停为他扇着风。
此人自然就是神流宗楚蔚公子了。
张道人坐在主位之上,手中还捻着长须,两名道童垂手站在一旁,看着这楚蔚公子的纨绔派头,互相眼神交换不断。
许庄入殿之时,楚蔚公子正在少女服侍下专心品茗,眼皮也不抬一瞬,直到听到张道人起身,恭敬唤道:“师叔,您来了。”
师叔?楚蔚公子心中一动。
他作为神流宗在风澜州的主事之人,自然不会不知道连云山之事,更有人千里迢迢为他递来消息,所以真形观这位神秘师叔祖早已在神流宗中挂上了号。
楚蔚公子将嘴一努,侍女便识相地将茶盏挪了开来,他抬头一瞧,便见一名宽袍大袖的青年道士在他对面落座下来。
楚蔚公子一怔,旋即似乎想到什么,忽然大笑起来,笑的弓腰跳脚,大手不停拍击案几,膝下侍女赶忙扶住他一手,身后侍女俯下身,轻柔抚着他后背,他仍狂笑不止。
忽如其来的变化打断了张道人与许庄的问候,张道人微微皱起眉头,启声问道:“道友何故发笑?”
楚蔚公子俯着身挥了挥手,将两名侍女挥退,仍自笑了一会,才似乎喘过来气,也不搭理张道人,指着许庄道:“原来是你!那些个蠢货竟然没有骗我,果然是……嗯,仪容不凡,气度超绝,哈哈!哈哈哈哈!”
“这……?”张道人捻着须,目光移向许庄,透露出些许问询之意。
许庄不动神色道:“哦?楚道友认识我。”
楚蔚公子呵呵道:“认识,怎么不认识,我才见过你画像不久啊,你不是才从本公子手下掠走了一个玉美人儿么?是了,不过本公子倒还不知道,道友如何称呼?”
玉美人?张道人立即便想到了许庄府中那从不外出,也从没有表情的侍女,心中一沉。
许庄也没有感到意外,却没回应,只道:“许庄,道友随意称呼便是。”
见他这般模样,楚蔚公子似乎也没着恼,口中道:“原来是许道友。”又回首问道:“张掌门,不知道你真形观如今究竟是你话事,还是许道友话事?”
张道人望了一眼许庄,见他微微颔首,便应道:“许师叔的意思,便是真形观的意思。”
楚蔚公子击掌大笑道:“好,那我便直接与许道友谈了。”
许庄不动声色道:“哦?还未请教道友特意登门有什么要事?”
“我听说真形观竟然豢有一头蛟龙,便特来讨要。”楚蔚公子背往椅子上一靠,大大方方道:“道友也知道,我神流宗雄踞三州之地,行云布雨端是一件繁琐之事啊,这却实在是巧了。”
许庄倒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听完也不着恼,只是哑然一笑,应道:“原来如此,不过此蛟是我座下灵兽,却不能让予贵宗。”
楚蔚公子往椅背上一靠,神色莫名道:“若将蛟龙让予我神流宗,不会少了你真形观的好处,道友可想清楚了。”
许庄淡淡道:“此事无需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