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进。”
随着一声轻唤,东郭义步入里间,恭敬行礼道:“见过殿主。”
大案之后,正是许庄留在门中的法身,他随意翻着手中竹简,在最后之处盖下印信,这才抬头问道:“原来是东郭师弟,今日应无其他要务要本座处理了吧。”
玉鼎殿自有一套运转程序,其实许多事情不必许庄决断,但他身为殿主,稍微紧要之事如无他印信,却是不合规矩。
当然,其实很多殿主会培养心腹代为处理这些杂事,只要事关重大,才会亲自注目。
而除权柄之外,大量修道之物供给,以及三殿之内优渥的修行环境,才是三殿长老之位的真正妙处。
许庄亲自理事倒不是因为没有亲信,只因他身为三元法身不能修行,平日不是琢磨道书就是祭炼法器,本尊特意留下的化龙法玉都被他祭炼到了禁制圆满的关头了,相比之下,处理杂物反而只是闲暇之为。
东郭义自袖中取出一枚小囊呈上,言道:“这是上法殿中送来,说是广元界太素阁主事,易庆尊者托人送予师兄的。”
“广元界太素阁主事,易庆?”许庄眉头微微一挑,言道:“好,先放在此处吧。”
东郭义将小囊放到大案之上便道:“如师兄没有其他吩咐,我便先告退了。”
许庄微微点了点头,待东郭义出了门去,才将目光落到小囊之上。
“广元界?”许庄指尖轻点了点案几,“莫非是本体送回的?”
毕竟他与这易庆素不相识,如非本尊是随缺德道人去了广元界中,他还未必会收下什么礼物。
许庄注视着那小囊,不知为何心神有些悸动,没有多做犹豫,落指一点解囊,准备一探究竟。
不料灵识刚探入其中,似乎触发什么,一道烟岚忽然飞射而出,疾往许庄眉心而来,不过他瞧出端倪,只是眉头一挑,任由那烟岚飞入他眉心之中,继而浑身一震。
过了足有一刻,许庄才轻舒一气,摇了摇头。
“没想到,本尊的道法进展如此之快?”许庄方生出如此念头,忽然一笑,哪有自卖自夸的道理?
但本尊的道法进展,确实出乎了自己的本来预料,方才那一道烟岚,正是本尊一道法力,化入法身之后,不仅给他带来了许庄在天外的一应记忆,还带来了本体的道法变化。
可以说,除了法力没有进境,和本尊差开了不少距离,其他方面这具法身便如方新分化出来一般,与本尊一般无二。
如此变化,在许庄出发前往广元界前还难以做到,说明许庄往广元界一行所得不小,道法之精妙已经到了一个甚难想象的境界。
当然如今这具法身也是如此了,他摸了摸下颔,琢磨道:“如此下去,早晚有一日三元法身能够各自行事,相隔万里由如一体,甚至自具补充法力之能,那时才是三元法身的大成境界。”
“唔……或许称之一炁化三清都无不可了?”
想到此处,许庄不由洒然,暂时将遥远设想抛之脑后,回到现在。
“如要彻底适应道法变化,倒需闭关几日,没想到身为法身也有需要闭关的一天。”
许庄将案上仅余的一只竹简展开,随意扫了一眼:“真传弟子周钧金丹大典,仪仗、巡弋皆需大量力士……”
这等事情实无什么思考的必要,许庄随意落下印信,再唤来一名长老取走,终于算是将事物处理完毕,便振袂起身,回返了静室之中。
第194章 落焰山
无春无秋,四季皆热。
这话说的乃是茫山衍生出来的一座庞然山脉,也是三宗六派之中,天火派的山门所在,落焰山。
传闻之中,数千年前,落焰山还是一片青山绿水,一朵天火落在山顶之上,经久不灭,上感天象,下通地脉。
渐渐不仅山脉气候大变,而且处处地火生长,凡每一个洞穴地隙,都有可能直通地肺,每一处山泉水池,都是温热甚至滚烫,更造就了无数火属灵脉。
天火道人正是在这山脉之中修炼成道,最终创立了天火派。
这个故事是真是假,未必无从考究,但至少天火派是如此说法,久而久之也算成为了神洲之中脍炙人口的传闻。
天火派深处,连通地腹的一处崆洞之中,地面修得平正,砌有八角八方的法坛,除正北之外,每一角都点上了明灯,予这崆洞一点光明。
杨怀尊立在法坛正中,头颅微垂,身躯倒仍是挺直,双手抱揖高高举起,沉声道:“求大父赐法!”
“……”
过了许久,洞中仍是一片寂静,没有得到回应,杨怀尊不禁抬起头来,朝上望去。
借着微弱明光,可以瞧见半壁之上,凸起一座高台,仿佛一座神龛,龛中端坐一座庞然法像,左边一臂手结法印,右边两臂,一手持剑一手指地。
而在法相之下,一名瞧不清模样的道人面对法相盘坐,只留一道背影。
杨怀尊再次启声道:“求大父赐法!”
“……”
过得约有半晌仍无回应,自阴暗之中却行出一名老妪,言道:“大兄,算了吧。”
杨怀尊沉默不应,目光灼灼望着上方,见状老妪又要相劝:“大兄,你已是第三日前来,皆不得回应,还不知晓大父之意么?”
“如今岂是好勇斗狠之时?潜心修行,静候炼就元神时机才是正选。”
杨怀尊豁然回首一望,眼中几乎泣血,恨恨道:“我最宠爱,最成器,最有望继承衣钵的炼儿为许庄所杀,此仇不报叫我如何通达,如何潜心修行,如何炼就元神?”
老妪明显怔了一怔,张口又闭,几番囫囵,心中冒出一个想法:“杨怀尊失心疯了?”
她犹记得,昨日杨怀尊前来之时,说的怎样一番荒唐话语——
“我本待将炼儿炼成大药,补益功行,如此才能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于成就元神也便多一分积累。”
彼时杨怀尊仿佛不觉有异,理所当然道:“孰料我的宝药,竟被许庄抢先采走,此仇我不仅要报,还要夺取许庄造化,为我成道资粮……”
天火派虽不列三宗,好歹也是玄门正道,杨氏也是传承已久的门中望族,岂容杨怀尊大放违逆人伦之言?
大父当即勃然大怒,将杨怀尊很是叱责一番,逐了回去。
实际上,大父竟然没有降罪惩处杨怀尊,她都觉得已是十分宽恕,哪里料到,今日他又敢再次前来,还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莫非他还以为,自己能在大父面前信口开河,瞒天过海不成?
看着杨怀尊神色之中流露出的情真意切,老妪心中莫名有一种可笑与不可置信生了出来。
她心中转了几念,见大父仍未回应,还是轻叹一声,顺着杨怀尊话头往下道:“可借法相元炁炼法,于成就元神有害无益,大兄此为岂非本末倒置么?”
杨怀尊坚定道:“法相元炁之害,日后自可徐徐去除,如不能开解心中郁结,我才真正再无元神之望。”
“……”老妪还待再说,忽然神色一动。
“够了。”自上方传来渺渺一声,打断了两人对话,淡淡道:“怀尊,你已三遍恳求于我,我最后问你一次,定要执迷不悟么?”
老妪大吃一惊,杨怀尊却猛得昂起头来,目中露出喜振色,朗声应道:“是,请大父赐下法相元炁。”
“……”
半壁之上,似乎传来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没再多言。
轰隆!
忽然一声响动,继而簌簌生响,便见那尊庞大法相竟然缓缓将右臂指地一手抬起,朝杨怀尊落指一点!
杨怀尊直视法相,倏尔心意一动自顶门之上升出罡云,下一刻,一蓬浓烈火候之气雨洒一般落下,精准浇至上空。
杨怀尊面上露出振奋之色,罡云当空一展,便将那蓬火炁鲸吞而尽,杨怀尊这才闷哼一声,不禁退了半步。
法相元炁之烈,似乎出乎了杨怀尊的预料,他面色突兀变得赤红,自鼻窍之中淌下两行鲜血,不片刻流过唇齿、颔颈犹未能止。
过得半晌,杨怀尊才缓了过来,目中不惊反喜,拱手道:“谢大父厚赐。”
那台上道人只是淡淡道了一声:“去吧。”
杨怀尊没再拖沓,行了一礼便下了法坛,迈着沉重的脚步去了。
“大父!”直至此时,那老妪才又启声,问道:“为何答应大兄的请求?”
那台上道人一直未曾回首,冷冷应道:“一顾言要夺子造化,二顾言要杀子炼丹,三顾忽又情真意切,父子情深,不报此仇,誓难成道。每日都是不同原由,颠三倒四,浑不自知。”
“他已彻底虚妄缠身,偏执成魔不可自拔,唯有得报此仇,才有一线希望破开虚妄,重回正道。”
“什么?”老妪面皮抖了抖,骇道:“原是此由……虚妄缠身,果真如此骇人么?”
那台上道人似乎不欲多言,也没再回答,只淡淡道了一声:“你也下去吧。”
老妪不敢违抗,躬身行了个礼,随着她快步离去,法坛之上的明灯也倏然熄灭,洞室之中恢复了黑暗与寂静。
过了不知多久,空中忽然泛起淡淡一声:
“莫非我天火派的道法,实在难得正宗?为何门中俊才每至虚妄缠身,总是偏执成魔?”
……
杨怀尊出了山洞,洞外是一濯清泉,约有十来丈方圆,水清彻底,可见温热之气自池底孔洞之中咕噜噜冒将上来。
一片落叶飘至水面,轻轻一触,忽似触碰岩浆一般,竟是瞬间焚毁,杨怀尊面上不见改色,随意踏过水面行去。
池对岸上筑有一间小亭,候着一名短发不过耳的奇异道人,见杨怀尊出来,忙大步上前行礼,言道:“岳丈!”
不待杨怀尊回应,他瞧出杨怀尊状况不对,面上仿佛覆有一层赤色浊气,如同烧红了的炉膛,脚步亦十分沉重,却是不惊反喜,言道:“恭喜岳丈终得祖师赐法。”
杨怀尊面色稍霁,缓缓点了点头,言道:“升云,你且将赤云筏放了出来,携我回返。”
候升云闻声也不多嘴询问,将袖一抖,一朵霞光斗放,朱岚滚滚的详云在地上铺开,托乘二人而起,遁空离去。
赤云筏一路往西,不消片刻便回到了杨怀尊的洞府之中,直入厅堂,内里一片冷清,不过两人也皆不以为意。
待杨怀尊坐上主座,候升云便亲自为他斟上清茶,问道:“如今岳丈得蒙祖师赐法,是否能得报大仇了?”
杨怀尊目光一冷,言道:“上番许庄不过险胜我一筹,如今我得祖师赐法,只消一段时日炼法,他定再不是我的对手。”
候升云喜道:“如此恭喜岳丈了。”
他想了想,又问道:“不过许庄若躲在云梦泽中,岳丈该如何奈何得了他?”
“哼哼。”杨怀尊莫名一笑,目光落在候升云面上,他忽然心中一紧,便闻杨怀尊道:“升云,此事还需你为我出力。”
候升云讪笑一声,问道:“敢问岳丈,要小婿如何施为?”
杨怀尊冷冷道:“许庄有三名弟子,你随意杀了一个,定能将他引了出来。”
候升云直欲给自己一个巴掌,生生将自己掌死,为何要多嘴一问,哭丧着脸道:“岳丈,小婿虽然不才,毕竟也炼成了金丹,如出手对付小辈,恐怕太素不会放过小婿啊。”
杨怀尊疑惑道:“许庄如来寻你,我再出手将他斩杀,如此岂非正好?”
“还是说,你不想为我出力?”
候升云一个哆嗦,战战兢兢应道:“小婿不敢。”
……
或许时间的流逝,才是世上真正永恒不变的事物。
袁皓背负长剑,登上了朝元峰,只见幽花摆锦,野草铺蓝,涧水相连落,溪云一样闲。
果然不愧天工鬼斧真传峰,实在胜似天台景。
“周师兄真的炼成上品金丹了。”他想。
周钧离山游历,就如大师兄李长风般一去经年,再之后,三师弟秦登霄也如此一般……
有时候袁皓觉得,或许似他们一般,才是真正的求道之士,为成上品金丹,可以孤身一人游历天下,经历不知道多少精彩。
他历经三人的前后离去,独自在门中修行到了炼法圆满,又专研剑术,琢磨道法,直到进无可进之时,才终于离山出游,不过还未行出多远,就已感到厌倦。
神洲大地毕竟是人族主宰,修行界亦是如此,即使悠悠太素正宗,似乎也无一个他这般妖身修道的同类,门中豢养的灵兽灵禽,与门人弟子不是一个概念。
诚然他在太素正宗之中,并没有受到什么区别对待,但真正离山游历之后,才发现身为妖身,即使身披太素道袍,都要遭人看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