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拙杀心已动,焉能罢休。
他嘴上说着,心思却一直在手里的刀子上,刀刃来回弯曲,每每发劲,刀身翻转的弧度也越来越大,出刀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不过几秒,已肉眼难见。
许是怕他自伤,左宗生忍不住开口道:“师弟,莫要贪急……”
然而话刚出口,忽见陈拙一咬牙,双眼陡张,紧握刀柄,口中吞气入喉,仿似龙啸长空,手中软刃竟如蛇盘般绕出数圈,软韧非常,诡异无端。
许是握不住劲力,刀子立时脱手。
陈拙眼泛精光,这刀子竟是能以内劲驾驭,他飞身一掠,当空再握刀柄,快步上楼。
“容我摸索两天。”
见状,院里众人也都开始各自养着精神,以备大战。
古玉看向院角逗弄虎儿的梁朝云,瞧着这丫头孤零的背影若有所思,眼神复杂。
她心思灵透,哪会瞧不出这人心里的念想。
这些年梁朝云虽说和陈拙一直以兄妹相称,但那眼底的情意傻子都能瞧出来,偏偏就陈拙装傻,故作不懂,亦或是不想懂,她也不愿点破。
听说这丫头自打程庭华走了后,便一个人守在金楼里,既是清白姑娘,总不能一直窝在那种风尘地。
抿了抿唇,古玉走过去温言笑道:“朝云妹子,不如你带着虎儿先回佛山吧。此战胜负难料,若我夫妻二人折在这里,万望你能看在他的份上将这孩子抚养成人。”
梁朝云这些年虽说武功进境不俗,已快大拳师,但打法未通,且少与人交手,搏杀经验尚缺。
不等梁朝云回话,古玉犹豫片刻,轻声道:“但眼下生死当面,我也不矫情了,此战倘若大胜,你便搬过来吧……”
梁朝云眼泊一颤,又听古玉柔声道:“我绝没有看轻妹妹你的意思,只是往后世道恐会越来越乱,你一个人又能去哪儿?你若愿意,我便全了你的念想也无不可;若没有,权当姐姐没说过,咱们义结金兰,结为姐妹,我代他照顾你。”
……
香江,九龙城寨。
一座老旧的祠堂前,摆放着两张黄花梨的大椅。
椅后停着两口漆黑的棺材。
椅上有人。
两个瘦小如孩儿的老头半缩半蹲的坐在上面,身上各是套了件极不合身的宽大黑袄,两腮无肉,脸皮苍老干瘪,像是蒙着一层枯树皮,瞧不见半点生机,老的不成样子。
这二人缩在灯影下,不仔细瞧还以为藏了两只猴子。
椅子摆在檐下,离了几步,房檐上挂下一道雨帘,雨线坠落,在乱草间溅出一朵朵水花。
而在雨帘外的空场上,迷蒙大雨中,就着四面荧然的灯火,正跪着数十道身影,脊梁笔直挺拔,肃杀弥散。
当先数人俱是顶戴花翎,身着补服,上绣补子从右至左,分别是豹、虎、熊罴、彪,为当朝三品、四品、五品、六品的武官。
这些和宫宝田那种凭白身挤进庙堂的武夫不同,皆是以武考入朝为官,后久经沙场,立下赫赫战功的悍卒骁将,铁血杀伐,从刀山火海中讨下的功名。
而那雨檐下还有一人,
亦是顶戴花翎。顶戴之上镶着一枚龙眼大小的红色珊瑚石,花翎为双眼孔雀翎,补服上绣的补子乃是一头狮子。
这竟是一位满清的二品武官。
此人面黑秃眉,神情冷肃,身形魁梧,一撩衣摆,对着那缩身而坐的两个老者单膝跪地,一震马蹄袖,打了个千,低头垂眼行礼道:“阎孝国见过两位公公!”
“嗯!”
淡淡的应声,好似快断了气一般。
遂听一个阴恻恻的尖细微哑的嗓音有气无力地道:“老佛爷有令,此战不但需得铲除孙贼,还要连那姓陈的一起连根拔了,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阎孝国领命!”
自称是阎孝国的武官闻声起身,回望向雨中的一众手下弟兄,眼神复杂,仰天叹道:“接到朝廷命令的那天,我哭了!”
他背负双手走入雨中,目透冷厉杀机,雄浑嗓音在大雨中传开,“外敌寇境,内乱又起,本以为吾等再无机会报效皇恩,好在老天怜我;这也是咱们这些年来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回报……苍天有眼,总算给了我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说罢,一只只酒碗已被人摆在了众人面前,大雨倾盆,酒水和着雨水,转眼满溢而出。
阎孝国跪在雨中,朝北一拜,起身沉声道:“我是军人,诸位也是军人,军人当死于边野,何须马革裹尸!”
数十道身影闻言纷纷捧碗起身。
阎孝国冷眼一瞥,杀机盈目,单手一托酒碗,冷冷道:“兄弟们,干了这碗酒,诛杀逆贼,报效朝廷!”
“诛杀逆贼,报效朝廷!”
第79章 喋血香江(一)
一九零六年,十月十四日,傍晚。
古氏医馆的后院,通明的灯火中。
众人围聚一桌。
杜心五、方天,正给所有人介绍着此次的布置谋划。
“明天我会假扮成孙先生,以自己为诱饵,走皇后大道,再到辅仁文社,中间路过医馆,街头两端我会找人堵上,尽量拖延那些巡警,咱们就在中间与那些鹰犬一决生死……”
杜心五心潮澎湃,自打走上了这条路,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如今大战在即,有的只剩下战意和杀意。
而陈少白与杨衢云已被他藏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不想二人犯险。
沈重阳扇了扇敞开的褂子,似是有些紧张,“那些人已经到了九龙城寨,全是军中高手,听说一直在找我的下落,而且还找人弄了枪。”
林黑儿问,“他们当中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
沈重阳不知那些老怪物的存在,闻言一怔,仔细想了许久,迟疑道:“棺材算不算,说是祠堂里这些天莫名多了两口棺材,不许旁人靠近。还有,他们是五天前来的,而后每天都得抬两只烤全牛进去,但是不见骨头出来,也不知喂了什么东西。”
几人互望一眼,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最坏的结果来了。
不出意外,这应是两尊老化石。
“我先去布置,诸位小心!”
交代完,杜心五已快步出了医馆。
方天则是留在了医馆内,他望着院里摆放的两样东西,眼神又惊又喜,罩着的黑布下,半截漆黑的枪身若隐若现,底下立着支架,一排黄澄澄的子弹从枪膛中拖到了地上。
一旁的木箱里,还有上百斤捆扎的炸药包。
“这些东西你们哪弄的?”
他爱不释手的抚摸着,“要是当年洋人入津的时候有这玩意儿就好了。”
众人听的俱是沉默,似被勾起了伤心往事。
左宗生看着林黑儿,二人虽说成亲了,但说的话不多,一个对感情木讷笨拙,一个干脆利落,本以为不会和谐,不想却渐渐到了无声胜有声,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已能揣摩到对方的心思。
“别废话,咱们都能活着回去,最好一起杀回北边。”
林黑儿瞧也不瞧,率先开口,随后抖出了袖中的双剑,坐在一旁低头擦拭起来。
渐渐的,随着天色一暗,四面八方突然涌来不少身影,这些人穿着不同,装扮迥异,不只是白莲教的弟子,还有不少神州盟的子弟,粗略一扫不下七十余人,由两位宿老领头前行,还有方天那三十几个弟兄。
“看来时间已要到了。”
步伐声起,所有人齐齐扭头,但见陈拙和古玉自楼走下。
陈拙手里已没了那柄软刀子,他眼中精光掠过,温言道:“诸位,明日一战,便是全我神州弟子义气之时,今晚咱们便不饮酒了,待此战落罢,我再陪弟兄们痛饮
一番,一醉方休!”
众人热血沸腾,双目通红。
“同生共死,肝胆相照!”
一夜无话。
只说翌日天刚麻麻亮。
鸡叫头遍,医馆里的所有人已俱是散去。
有人扮作了百姓、小贩,有人拉着人力车,有人推着板车,还有人挑担吆喝,男女老少,应有尽有。
这是明。
还有暗。
方天那三十几号弟兄已带着那炸药各自埋伏在街市两侧。
还有两样大杀器也被摆在了药馆的门后,由方天和沈重阳把持。
沈重阳瞧得口干舌燥,不禁有些紧张起来,忙朝陈拙问道:“你到底要对付什么人,用得着这么大阵仗?你该不会是脑子一热要在香江起义吧?这可是英国人的地盘,别干傻事儿。”
陈拙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放心吧,充其量就是杀两个人罢了,这东西杀伤力巨大,轻易别响,要响,就得一击建功。”
瞟了眼外的天色,他掩了医馆的门领着众人走了出去。
“诸位,且随我一赴这人间沙场!”
……
时近晌午。
市集上,过往来去的路人渐渐多了,还有不少游行的学生。
直到一驾人力车不紧不慢的从长街一头赶来,原本游行的学生无不沸腾激动起来。
车上人一身着白色洋装,戴了一顶帽子,帽檐半压,不见面貌。
“孙先生!”
挤挤拥拥的人群原本热闹喧嚣,只是忽听一声高亢刺耳的唢呐不合时宜的响起,吵的人耳膜生疼。
“叭叭嗒嗒……叭叭叭……”
再定睛一瞧,但见街上迎面走来一支送葬的队伍,足有六七十人,扛着两副漆黑惹眼的棺材,漫天纸钱迎风翻飞,令人直呼晦气,避之不及,一个个退向一旁。
可邪门的是,这办的是白事,却只有唢呐装装样子,那些送葬的人更是一个比一个凶神恶煞,冷面冷眼,尽管披麻戴孝,愣是没一个人哭上几嗓子,而且皆为青壮汉子。
这时辰也不对啊,大晌午的,谁挑这时候下葬,可是要犯忌晦。
岔口两端,往日横行霸道的巡警极为罕见的没了踪影。
有人觉得倒霉碍眼,只一迎上去,还没说上一句,已被人一脚踹飞。
“不想死的都滚!”
可那人脚刚收回去,双眼陡然圆睁,目眦尽裂,口中“嗬嗬”有声,喉咙上不知何时已插着一把飞刀,下一秒已扑倒在地,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上一声,身下肉眼可见的淌出一滩子血来。
“杀人啦!”
这可把那些围观路人瞧傻了眼,俱是脸色一白,惊呼四逃。
混乱中,人群交错,那些送葬的人俱是避也不避,双脚好似生根在地,任由周围人穿梭交错,摩肩接踵,眼神却始终冰冷的望着前方的一家粥摊。
粥摊贴着街面。
小小的摊子上,六道身影缓缓站起。
人力车赶了过去,与众人会于一处,正是杜心五。
当先一人一袭青衫,披乱发,背手缓行,抬脚踏步间好似苍鹰逼视,刀眼徐徐一眯,已见滔天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