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陈拙推掌至其后颈,拇指一扣一按,“嘎巴”一声,原本僵硬的脊柱瞬间扣接合缝,如一条大龙般扭动一颤。
“唔……”
压抑到极限的低吟瞬间从棉被里释放了出来,像是溺水得救的人,身子弓起,绵长高亢,沙哑却又低沉,但又有几分克制,克制到几乎微不可闻。
陈拙嘴里却感一阵腥甜。
正待喘口气,他眼前忽的一黑,一篷散开的长发迎面罩来。
陈拙不急不慌,脑袋一歪,一双刀眼倏然眯起,黑白分明的眼泊里,却见急影来袭,直奔他咽喉,脸上也多了一丝讥讽的冷笑,“好个恩将仇报的婆娘。”
谈笑间,他单手一撑,人已凌空横翻而起,避开了对方的攻势,右手却在同时扣拿下探,取其天灵,杀心陡起。
“找死!”
敢动手,那便只有生死相见。
只是这人脊骨一接,浑身气势都与之前有天壤之别,煞气狂飙,一双明眸哪还有先前的哀色和羞涩,平静冷漠,左手向上擎天一举,便接住了陈拙的一抓,右手则是举掌,拍向陈拙胸口。
陈拙似也动了真火,左手一抖,袖中寒刀吐露,刀光一转,照头就劈,嘴上更是不忘冷笑道:“我说,你都快被我看光了,就没想过……”
“师弟,怎么了?”
可千钧一发之际,门外却响起了左宗生的声音。
听着脚步飞快贴近,二人不约而同杀招顿撤,但撤招之余仍不忘钳制对方,只如龟蛇相缠,彼此扣拿,双双躺在炕上。
四目相对,盯着对方那双略显慌乱的眸子,陈拙咽下了嘴里的血腥味儿,不紧不慢地回道:“没事儿,睡不着,在练功,八成还得再练一会儿。”
门外的左宗生稍一沉默,没好气的地道:“你小子大半夜瞎折腾什么,练功哪能一蹴而就,最忌急功近利,精力不养足,小心损了身子,伤了五脏。赶紧睡吧,天亮我领你去见几位武门里的前辈,随便指点你几招,保准你一生受用。”
“知道了,这便睡。”
听着门外离开的脚步,二人攻防变化已齐齐分开。
也就在陈拙避退之际,那女子伸手自床头的背篼里抓取了一件袍子,往身上一包一裹,同时撞开了窗棱,跳进了雪夜。
陈拙脸颊抽搐,嘴里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半晌才脸色难看的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他娘的,真是吃饱了撑得。”
他看了眼窗户,缄默不语,正想熄灯入睡,可眼角却不经意瞟见一物,翻起的棉被底下,一件白色的肚兜好不惹眼,上绣荷花,只余半截。
第7章 京门武林
清末武林,没有陈拙所熟知的那些什么武侠小说里的八大派,也没有席卷天下的魔教、称霸江湖的大帮,论的细一点,那便是南北武林。
北方武林,最为人熟知的便是三大内家拳,太极、形意、八卦,再有八极、地趟、戳脚、燕青巧打、三皇炮锤、鹰爪、弹腿、螳螂……
赶上了如今这世道,大小拳种算得上遍地开花,犹以京、津与河北为最,热闹的时候,兴许从人堆里挑出来一个都能耍上两手,对几句切口。
而南武林,便是洪、刘、蔡、李、莫五家当先,以及近些年冒出来的蔡李佛、白眉拳、龙形拳、南枝拳……
南北有别,饮食文化不同,彼此的规矩也多有不同,都说文人相轻,这话搁在武门里也不例外。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人靠说,武人靠打,两地倒也聚过拳师切磋了几次,却是各有胜负,互有长短。
练武,有人是为了扬名得利,有人是为了开枝散叶,广传天下。
做的最成功的,当属“八卦门”一脉。
都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自尹福起,八卦弟子便多为宫中侍卫,这一代更是出了个“宫宝田”,为西太后与那皇帝的贴身近卫,还成了大内侍卫总管、四品带刀侍卫,算是把武人的路走到了顶点。
……
“今天先带你去拜会一位‘八卦门’的老前辈,与咱们师父、师伯都交好,在京城武门也是德高望重。”
一大清早,左宗生领着陈拙就出了镖局。
既然已经放出了话,那还是该走动走动,武行重脸面,兴许一时疏忽就得罪了人,轻慢了别人。尤其是老一辈立的规矩,长幼尊卑,最喜欢拿这一套说事儿,王五又不在身边,只能他这个做师兄的教。
“师伯?哪个师伯?”
陈拙今儿没有背他那背篼,揣着两手,缩着脖子,穿得厚实,恶相都露脸上了,要不是身上带着股子江湖气,活像是那些拦路劫道的匪寇。
左宗生也好不到哪去,缩头缩脑,实在是这风太大,加上白雪厚积,一伸脖子,那冷霜白雪全往脖领子里钻,“李存义李师伯,和咱师傅可是刎颈之交,往后你可得记心上,千万别怠慢,兴许还能得几手真传,你那猴架就是从李师伯那儿来的。”
陈拙应了一声,脸色还有些白,被小风一吹,更白了。
左宗生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瞧你这模样,怕是昨晚练功亏了气血,待会儿回去时抓两副药,再买几块大肉,记得要现杀的,回去拿清水煮了吃两顿就能恢复。还有,今后你搬后院西南角那独屋去住,想折腾就滚远了,别扰到师娘她们。”
“嗯。”
一提到昨晚,陈拙脸上有些不自然,心虚的将眼神瞟向别处。
大雪厚积,沿途那房檐底下全是一排排挂起的冰溜子,
四溢的烟火气远远飘来,熏得陈拙有些不太适应,也不知道煮的啥玩意儿,骚了吧唧的。
“咋?刀口上舔血的汉子,居然闻不得卤煮?”
左宗生大感好笑。
陈拙目光落在街边儿一家字号名为“裕泰茶馆”的牌楼上,多看了两眼,他才不紧不慢地道:“那年闹饥荒的时候,在一破落镇子上遇到过卖米肉的铺子。当时饿的极了,只当米肉是什么牛肉羊肉畜生一类的肉,那肉摊上的东西也早被挑拣了个七七八八,就剩一副肠子和一颗血次呼啦的心搁着,等我花光家底买下,那老板煮熟切片端上来,旁人才笑着告诉我米肉是什么。”
他说的云淡风轻,一旁的左宗生早已笑不出来。
“你吃了?”
他死死盯着陈拙,眼神像是能杀人。
陈拙却没和他对视,眸光一垂,“哪能啊,我没吃,我只是把那镇子上所有卖肉买肉的人全宰了,那也是我头一回起了杀心,动了杀念,握紧了刀子,打那以后,我杀人便不喜开膛破肚,只剁脑袋。”
他忽然笑了,笑的古怪,“我在津门的时候,听人说见了法场上钝刀子砍头的人,往后三月是吃不了荤腥的。可我第二天就猎到了一头饿虎,吃了吐,吐了又吃,因为不吃就得饿死,我足足吐了二十多回,才把肉咽下去,最后我想了个法子,干脆就不嚼了。”
这话说的,饶是左宗生也觉有股莫名的寒气在心里滋生,遍体生寒,但瞧着陈拙那似哭似笑的模样,他却是心头一软,有些心疼起这个师弟来。
他虽说入门早,也比陈拙大上不少,但跟着王五,大风大浪都有师父在前面顶着扛着,便是与人交手也少有搏命厮杀,简直算得上一路无阻走到如今,现在听陈拙说起这些残酷经历,委实是大为震动。
陈拙反而早已心无波澜,语气又归平常,温言笑道:“我也是那时候打定主意习武练刀的,既然闯入这世道,总该做点什么……不悲不苦不虚冲,天地万物杀一空!”
二人且说且行。
“啧啧啧,不得了。”
冷不防,一个啧啧称奇的声音从二他们身旁冒了出来。
那是个两鬓斑白的老人,瞧着文质彬彬,气态和善,穿着黑褂灰袍,头戴瓜皮帽,袖口缝着雪白的绒边,揣着双手,戴着副西洋眼镜,步伐矫健轻灵的围着俩人在雪地里转悠了一圈,走过的地方居然瞧不清楚脚印。
左宗生瞧见来人,拱手弯腰,“程师伯!”
扭头又对陈拙招呼道:“这是八卦门的程庭华程师伯,叫人!”
陈拙当即抱拳拱手,有样学样,“小子陈拙,见过师伯!”
老人多打量了他几眼,“你师父这一门总算收了个霸道货色,需知光走侠道可不行,那和尚庙里有菩萨渡人,但也有明王降怒,不错,不错……”
老人说着说着,忽朝二人努了努嘴,只见街面上百姓越来越多,正一窝蜂的朝西市口汇聚过去。
“怎么,你俩不去凑凑热闹?”
“这么多人起个大早,这是干啥去?”
陈拙瞧得疑惑。
左宗生缩了缩脖子,冷笑道:“能干啥,八成是要问斩昨晚的那些刺客,这叫明正典刑,也算给咱们这些武门中人打招呼,瞧,那就是行刺的下场。而且白莲教自古都是造反谋逆的主,这回被抓住,估摸着想死都不容易,兴许天黑前能被折磨断气。”
程廷华和气一笑,他见陈拙腕骨粗壮,奇道:“你使得刀法和你师父不是一个路数吧?”
陈拙照实回道:“不是,我是在关中练的刀法。”
“关中快刀?”
程庭华眼神一亮,“行了,既然不去凑热闹,咱们就去茶馆里坐坐,别在大街上聊这些事儿,免得惹来一身骚。”
第8章 麻烦
……
“来啊,沏壶高的,老规矩,再给我捎两只烤鸭回来,还有烤羊腿、肚包鸡,再去肉摊上买半扇香肉,不用调味儿,用清水煮过端上来就行……”
茶馆里,程庭华边登楼边朝笑迎上来的伙计招呼着,随手掏出三块龙洋递了过去。
陈拙跟在左宗生屁股后面,瞧着前面人畜无害的老头,他实在没办法把这人和“八卦门”当家做主的瓢把子联系在一块儿。
程庭华。
乃是与那尹福师承一人,皆为“八卦掌”开山鼻祖董海川的亲传弟子,年少便已名动武门,身长力大,善跤技,后拜入董海川门下,得了八卦掌的真髓秘传,名副其实的绝顶高手,还与那李存义亦师亦友,为生死之交。
果然不同寻常,一把年纪了,饭量还这么大。
陈拙之所以这么惊诧,是因为常人一旦年老体衰,身体机能自然也会下降,肠胃消化减退,饭量一天天也就小了,从大鱼大肉到清汤白粥,便是为了减轻肠胃的负担,况且牙齿脱落,嚼都嚼不烂,哪还能惦记鱼肉荤腥。
而武人身上这个衰老的过程要久一些,有人能以呼吸法吞气入喉,以各异的呼吸技巧强化五脏,连气息通过肠胃时也能生出各种变化,令肠胃或震颤,或蠕动,时日一久,肠胃便能愈发强韧。
据说内劲练通全身的,吃东西都不用嚼,只需暗运内劲就能把那些食物震碎,消化的速度大大加快,与人大战之后,短时间内即可填补损耗的气血。
这便是内家拳吞气发劲的诀窍,发的是内劲,五脏若强,心肺蓬勃,气血自然而然也就壮大了,为各门派死守的东西。
陈拙这些年也只是靠着王五教他的那些东西一点点摸索,至于刀法完全就是从厮杀中磨砺出来的。
三人落座不久,那伙计就拎着茶水点心过来了。
程庭华抓起一把花生,临窗瞟了眼楼外的动静,指肚碾碎了花生壳,往嘴里抛进一粒花生米,温和道:“我听说,你还有一手打石的绝技?”
这一问倒是让陈拙愣了一愣,“早些时候闯过关东,路上没吃的,见有人拿弓箭打猎,我便顺手捡两颗石子学着,起初十只有九只不中,但饿的了极了,只能自己逼着自己,学那开弓之势,某天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开窍了,渐渐地准头也越来越准,遇水打鱼,逢山打鸟,就那么活下来了。”
“望弓窥箭便可知关窍么?”
程庭华眼底精光一闪,心中好不感叹,对左宗生笑道:“这孩子天份好生惊人啊,莫不是你师父打小养出来打算传衣钵的苗子?”
提及此事,左宗生颇为不好意思地回道:“师伯,实不相瞒,师父他老人家与师弟只在关中见过一面,能有如今这般气候,全赖我这师弟性子坚韧,自己一步步闯过来的。”
程庭华嚼
花生米的动作一顿,这下更惊讶了,但转念想想,“或许这不算坏事,机缘造化,各有定数,若是你师父那时就收下你,你可能终其一生也只是在走他的路,跟在他身后,如今这是你自己走出来的路,千锤百炼,已露锋芒,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陈拙哪能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多谢师伯点拨!”
程庭华乐呵笑道:“呵呵,我看你们这两小子今天是特意来撞我的吧,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正巧碰上。”
左宗生闻言嘿嘿一笑,忙起身给老人添了茶,“哪能啊,我这师弟刚入京,人生地不熟,我就是想领他出来见见世面,碰巧遇上师伯了,您喝茶!”
程庭华闻言笑了笑,略一斟酌,等咽下了嘴里的花生米,又看向陈拙,“瞧见你这块璞玉,老夫着实心痒,怕是连我门下弟子都无人能在天份上与你一争高低。”
楼下的街面上这时忽的热闹起来,楼子里的茶客也都涌了出去。
日头东升,两边围满了贩夫走卒,一个个探头探脑的朝另一头张望,却是在等那行刑前要被游街的白莲妖人行过此处,想要瞧个热闹。
都说这白莲教练就了一身的神通,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眼下正是一辨真假的时候。
楼外头吵翻了天,楼内的三人却都稳坐未动,程庭华接着道:“我看你气息吞吐间虽有韵律,然刚猛有余,却无柔巧,想来也是自己摸索的吧,这样不妥,你面黄唇白,吞吐间气息如箭,直来直去,时日一长恐生暗疾。”
陈拙点头,“这呼吸法是我当初走关东时在一位敌手身上寻得,乃是残本,名为‘抱虎劲’,气息凶猛,吞吐间似猛虎入腹,且近些时候总觉得肝部隐隐作痛。”
左宗生先坐不住了,脸色一变,正待开口,却见程庭华不紧不慢的拿过陈拙手腕,号了号脉,片刻过后才道:“无妨,只是肝气有损,气血有亏。也罢,既然你师父不在,那便由我这师伯引你,老夫我能拿出手的东西不多,一为‘游龙劲’,二为‘龙形游身八卦掌’,你既然练的是刀法,咱便把这两样都传你。”
听到程老连八卦游身掌都舍得传,左宗生顿时激动不已,忙提醒道:“还傻坐着干甚?还不磕头叩谢师伯!”
不等陈拙反应,程庭华一摆手,目光又瞧了眼窗外,然后语重心长地道:“磕头啥的就免了,这孩子木讷少言,性子多半也不喜规规矩矩,我只想你恪守本心,好好记得过往的磨砺与不易,勤修苦练,千万莫要行差踏错,做下抱憾后悔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