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平缓,只似问着回家的人。
陈拙怔愣片刻,搁下了藤箱,先是笑了笑,然后又有些不悦地道:“怎么也不知道歇着?”
说归说,他已把火罐拿了过去,但并没有递给古玉,而是望了眼那刘媒婆,“就你要拔火罐啊?拔哪儿?”
“不……不是我!”
刘媒婆一对上陈拙的眼神,骄横泼辣的模样立马烟消云散,忙摆摆手,转身头也不回的跑了。
其余人顿时哄笑起来。
“哈哈,小玉,这就是你家男人吧?当真是生得一副好身骨,模样也俊,不错不错,没挑错人。”
“以后店里也有了男人,省的有人打小玉的主意。”
古玉没好气的白了眼陈拙,拿过火罐,小声道:“这些都是瞧着我长大的邻居街坊,你别吓着他们。最近肚子里的小东西闹腾的挺厉害,你来了正好,我还以为你得再等等,或是不会来了。”
她扶着后腰,语气平缓,说的不轻不重的,只是眼里多了一丝笑意。
陈拙挽了挽袖子,自然而然的接过了古玉手里的东西。
“去歇着吧。”
第63章 陈少白
陈拙真没想到,似古玉这般北上行刺,一教圣女,居然会在市井中开了一家医馆。
上环结志街二十八号。
这是药馆的位置。
位于皇后大道西,住的也多是中国人,各类讨生活的中国人。
入夜。
“我在佛山遇到了一个人,此人一身横练功夫简直惊世骇俗,若非我抢得先机,出其不意,只怕就是握有洋枪也败多胜少。”
陈拙把那武榜眼连同郭云深遇的事儿简单说了一遍,“此人应是和那些老化石有关,不是其门徒就是其手下。”
古玉赤着双脚坐在床边,笑的有些古灵精怪,眼神好似蒙上了一层水汽,静静听着。
墙上亮着一盏灯,映着屋子里一眼就能看尽的摆置。
陈拙握着她的脚,双手运着柔劲,轻轻揉捏着。
肚子越来越大,压迫了下肢的脉络,血流不畅,这双脚便肿的厉害。
古玉想了想,秀眉微蹙,“你不能大意,那洋枪虽说威力非凡,但充其量只能应付宗师高手。我曾翻过一些教中隐秘,宗师之上的人可为‘通玄’,为六感通玄。这个境界几可先知,那怕连洋人火炮都能提前躲开,临危先觉,逢险自避,若要杀死一人,那人天上地下都难逃一死。”
她瞧着陈拙,无来由的有些心慌,“宗师之下练的都是筋骨功夫,越往上练,感观超俗,五感便会越敏锐,听蚊蝇振翅,辨水中微物,内视自身,已转为精神,修出六感,就可通玄。”
古玉思量片刻,沉声道:“就像郭老所言,这些人都是清庭用无数天材地宝供奉出的老怪物,享了大半满清气数,只为守那大清江山。可惜,这是百多年前准备好的,为的恐怕就是提防咱们武门中人,只是谁能想到,如今世道大变,枪炮横行。”
“那些老化石虽强,但想来人数不多,不然也不会龟缩在北,怕是分身乏术,不敢离那西太后太远。而且也不敢孤身现世,他们虽强,然到底还是血肉之躯,精气久蓄,可若是群狼噬虎,照样能磨死他。”
陈拙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二人话到这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见陈拙给自己专心按脚,古玉扶着床沿,不觉愣神,喃喃道:“我还当你不来了……要是不来了也好,咱们各行其道,往后也不必再见了。”
她说的随意,陈拙却从中听出了些许薄怨和一丝哭腔,不觉好奇道:“你不告而别,便是想试试我会不会来找你?”
“那是自然,不然谁知晓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多少男人爱一个女人,爱的最多的就是她的身子,你我又遇的蹊跷,稀里糊涂的我不但丢了秘传武功,连人都丢了,还搂着我睡了小半年……你若不来,等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就把所有本事教给他,让他杀了你。”
古玉又像是变了个性子,脚趾
不安分的来回在陈拙手心里蜷缩着,说的娇蛮,笑的开心,只是最后几句却叫人心底里泛着凉气。
她眯着狐眼,视线投来,脸上的笑容突然有些认真,好似陈拙若真没来找她,当真能养出个杀爹的儿子。
陈拙看着她,换了另一只脚,对视数秒然后一垂眼皮,淡淡道:“明明是你搂着我睡的,那晚还是你在我脖子上扎了一针,还把我剥了个……”
“你闭嘴!”
古玉笑容一僵,一张脸瞬间红的像是喝了几大坛烈酒,手忙脚乱的就要去捂陈拙的嘴。
只是刚一动作,她忽“哎呦”一声,秀美紧蹙。
陈拙神情一变,“怎么了?”
古玉呼出一口气,揉了揉肚子,“这小东西又踢我。”
不及陈拙说句话,古玉又欲哭无泪地叹道:“我还想去外面多闯闯呢,结果就出去了一趟,肚子先大了……听那些洋学生说,成亲嫁人是需要爱情的,我还没体会什么是爱情,先把孩子怀上了。”
陈拙张了张嘴,一面捏着脚,一面低声道:“你不已经体会到过程了么?还挺享受的。”
古玉立马红着脸啐了一口,“姓陈的,你还要不要脸?”
陈拙莫名的笑了笑,他忽然温和道:“没事,时间还很长,我一定都给你补上。”
古玉闻言一怔,脸上的所有异样好似又都没了,仔仔细细瞧着陈拙,对视一眼,嫣然一笑,
“那你说说,什么时候娶我?”
……
……
……
“就是这里么?陈先生在么?”
这天晌午,一辆黄包车停在了医馆门口。
既是来了,陈拙也暂息了别的心思,况且古玉临盆在即,自然要照顾好了。
他正给人推宫过血,虽说不通药理,但顺筋接骨这些还是能做的。
一旁还有个煮药架炉的姑娘,原也是京城“金楼”的人,与那姑姑为伴,只是当初京城沦陷之前,被送回来了香港,名叫翠儿。
门外,来的居然是李玉堂。
此人如今倒有了一番富商的气态,身后跟了三辆黄包车,上面尽是些安胎增补的药物,还有不少西洋玩意儿。
“恕李某唐突,不知陈先生到了香港,若不嫌弃,今夜李某设宴,算是报答陈先生的援手之恩。”
李玉堂言语既不亲近也不疏远,很合适,只是那眼神总往陈拙的头上瞄,估摸着是看见了那头短发。
他好奇之余忍不住又问,“陈先生留过洋?”
别的不说,自古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况且连辫子都剪了,放在香港倒也罢了,若是在外面就显得有些惊世骇俗。
这让他想起了一些人。
“算是吧。”
都说生死之间有大恐怖,陈拙这些年一直都在杀人,如今突然医病救人,倒也不失为收刀守心的法子,心境颇有收获。
几天功夫,他一身的杀气不但收了不少,连面上的恶相都柔和很多,以至于李玉堂差点以为认错了人。
李玉堂眼神一亮,“哦,不知您认识中国日报的陈少白么?恰巧他这些天也在香港,今夜我便喊上他,或许你们有共同语言也说不定,正好结识一二。”
“陈少白?”
陈拙想了想。
“也好,初来香港还没有朋友,正好借此机会认识认识!”
今天胃疼,不太舒服,更的有点少了。
明天多补点。
第64章 辅仁文社的主人
应了李玉堂的邀请,陈拙在饭桌上和古玉商量了一下。
许是瞧见自己女人的肚子越来越大,往日囫囵吃饮的陈拙也开始计较起了饮食上的东西。他以往吃饭初时是为饱腹,生死挣扎,而后即便荤腥入口也只是单纯的填补精气,哪管酸甜苦辣口味之类的,那般吃法实在太磨叽。东西入肚,无须细嚼慢咽,内劲一磨,比嚼的都碎,简直练就了一副铁胃。
只是近些时候,他忽觉南方大米口感略差,比不得东北大米养人。
当初闯关东的时候,那米粥的滋味儿他还记忆犹新。
本以为都是米,可细一尝就能品出差异。
所以便让先生瑞送了几袋过来,平日里用来熬粥。
古玉吃过一次便喜欢上了。
一小盆白粥,舀出三碗,配了几碟小菜,加上翠儿,三人坐在一起吃的有滋有味。
陈拙原本习惯使然,端起碗总想狼吞虎咽的吃下,只是受了南边精细吃法的影响,这些天已在慢慢变化,总算能嚼上两口,说个咸淡。
不比北方武门的粗粝和肃杀,也没两广帮会林立的刀光剑影,进了这香江,“江湖”两个字好似都藏起来了。
老实说陈拙还真不习惯没有打打杀杀的日子。
只是说的再多,想的再多,一摸古玉那挺起的肚子,感受皮肉下生机勃勃的孱弱心跳,他心里所有的异样都好似被一股莫名的颤动抚平,莫名其妙的便定下心了。
“那陈少白身份有些特别……”
古玉给陈拙夹着菜,似乎很喜欢今天的粥,胃口很好。
“你想帮他们?”
陈拙看了她一眼,“帮!”
古玉轻轻“嗯”了一声,弯眼一笑,“我就知道,那就帮。”
她略作思量,好似在想着如何开口,须臾过后,“也罢,你如今既是我男人,又是白莲教的少掌柜,咱都随了你,我也把白莲教的一些事情好好与你说说。白莲教的过往不说,你也知道,唯有这一代有些特别,我父亲为白莲教主,后北上未归,下落不明,至此群龙无首。”
她瞧着陈拙,眼神似水,柔声道:“我姑姑说过,眼下这世上有三拨人。一拨人是满清鞑子,想要守天下;一帮是陈少白他们,想要救天下;还有一拨人,想要得天下。”
“最后这一帮人便出在我白莲教,但你放心,不是我,也不是我姑姑。两广这些教众多是厌倦了纷争,性子趋于温和,没多少想法,充其量只是守着规矩,守着我姑姑,护着我。”
陈拙心思一动,问道:“莫非是那副教主?”
古玉点点头,眼神复杂,然后语出惊人地道:“那人……是我兄长。”
说到此人,古玉颇为感叹,“他与我同一天出生,一龙一凤,本为白莲教圣子,天份之高被教中宿老誉为五百年不世出的奇才,生来便有第六感,
可趋福避祸,因此也患上了头痛恶疾,生不如死。本以为是早夭之相,岂料被教中宿老抱走,远去西土,十六岁得归,不但恶疾痊愈,还将叛教之人尽皆打杀,那时,他已是宗师。”
十六岁的宗师?
陈拙委实吃了一惊。
“怎得以前没听你提起过?”
古玉白了他一眼,脸一红,“你我才待在一起多少日子?再说了,你一个木头,不是光琢磨练功,就是在床上折腾……”
二人说着,一旁的翠儿已将脸埋进碗里,忽的噗嗤一呛,鼻孔冒粥,捧着碗忙逃了出去。
“而且此事极为隐秘,我们本以为他早已夭折,岂料横空杀出,与姑姑争权夺势,诸多精锐高手随他去了大半,便是教中不少宿老也将他视为天命所归之人,居于上海,如今想来已是翻云覆雨之辈。”
“这世上真有这等妖孽?”
陈拙越听表情越是不对,他狐疑的看看古玉,“所以你以前告诉我的那些,有多少真多少假?”
古玉眨眨眼,狡黠笑道:“也不算,就是藏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