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少年立马就跟打了鸡血一样,眼睛都红了。
在看到有人朝这边来的时候,有人高兴的都乐出声了,涨脸的时候到了,纷纷从怀里摸出家伙什,清一色的弹弓子。
眼下北边
拳乱闹得厉害,朝廷更是放出了话,谁敢携兵刃上街,一律重罪,他们可没胆跟朝廷叫板,只能拿这打鸟的弹弓充充场面,能明能暗,还能以近打远,又加了几条老牛筋,力道也是不俗。
有位更是从后腰摸出来一包石灰粉,想着见机不对就朝对方脸上招呼,哪料这厮忘了自己顶风站着,刚一打开,先把自己人给迷了,惹得一阵鸡飞狗跳。
却说空场一头,行来俩人,一男一女。
男的瞧着二十出头,蜡黄脸,背着背篼,身长肩宽,头戴一顶狗皮帽,裹着件洗的发白的青色棉袄,袍领高立,一双黑色棉鞋迈着轻缓的步子。
女的从头到脚捂得严实,身子骨却单薄的厉害,时不时还咳上两声,紧紧跟着。
二人径直到了镖局门口。
“京城里好像没这号人物,而且瞧着怎么像是走江湖的手艺人啊,比咱们也大不了多少,要不谁去探探底细,试试来路?”
众人正商量着一试对方深浅,哪想那蜡黄脸汉子已有所觉的睨了过来,一颗脑袋在脖颈上转了半圈,冷冽刀眼横空掠过,原本还叽叽喳喳不停的一众少年游侠瞬间噤声,只觉头皮发麻,浑身汗毛倒竖,胆气弱的,干脆两眼一翻,直直躺地上了。
“哎呦卧槽,点子扎手,并肩子扯呼!”
“快去找宗生大哥!”
一个个赶忙拖着昏倒的同伙儿,在雪地上拖出一道痕迹,跑得飞快。
陈拙看的皱眉,并没多想,视线收回,他望向面前紧闭的大门。
“德容感化!”
“义重解骖!”
两块匾额,一左一右挂着。
抬手叩响门环。
“铛……铛铛……”
不多时,镖局大门被人打开。
“你们是?”
开门的是个妇人,中年岁数,两鬓见白,神色略显憔悴。
陈拙道:“我叫陈拙。”
妇人一听,疑惑的眼神顿见柔和,让过身子的同时温言道:“前些时候正谊信中已经知会过了,我想你怎么着也该入了春再出门,哪想天寒地冻的就过来了,多冷啊,快进来吧。”
陈拙领着身后的梁朝云进了院子,嘴上轻声道:“不碍事儿,在津门办了点事情,干脆就过来了。”
妇人柔声道:“我姓章,人都喊我王章氏,正谊年前还说想引你入京,哪想世事无常,经此变故……”
陈拙扫了眼冷清萧瑟的院子,听出妇人言语里的感伤,略一斟酌,郑重道:“王五爷于我有传艺之恩、引路之情,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如今王师受迫流离,咱便自作主张,喊您一声师娘,在此护您周全,如有唐突,还望师娘原谅。”
一声师娘,委实把王章氏听的百感交集,眼中泛泪。自打王五遭缉,镖局里的镖师弟子散的散,走的走,除了宗生那孩子仍是不忘初心的守着,其余人大都另投他处,虽说时常会来接济
一二,但人走茶凉,日渐萧条却是难免。
眼下这节骨眼上,多少人想撇清关系都来不及,哪还有敢登门认师的。
王章氏心头一暖,“你这孩子,直来直去的性子倒是有几分像正谊,怎会唐突,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说话间,她目光一扫陈拙身旁,见还有个丫头,冻得小脸发白,不由得关切道:“冻坏了吧,快跟我进屋暖暖,这大冷天的,怎得也不知道心疼人啊。”
梁朝云被王章氏拉着,裹着的帽檐一掀,露出张苍白清丽的脸颊,有些病色,边走边局促道:“爷性子软着呢,路上雪太大,马都不跑了,爷背着我走了好几里地。”
说着还不忘回头瞧瞧陈拙,像是在看他跟没跟上来。
听着那一口一个“爷”的称呼,陈拙暗自摇头,说了几遍了,这丫头怎么就是改不了口。
等瞧见二人进屋,陈拙才关了镖局的大门往前跟了几步,但刚走出一半,忽听墙外一阵飞快的脚步来势汹汹,眨眼间便已腾空翻进了院子。
“尊驾何人?”
冷声未落,那脚步已到他身后三俩丈之外,鞋底磨蹭着雪地,动静忽又一散,赫然已腾空扑近。
陈拙头也不回,闻听身后动静,暴起发难,右肘后捣,脚下一滑,腰身已在如龙蛇拧转,卷的满地霜雪翻飞。
“砰!”
两肘相遇,那人身体尚在半空,眼中惊疑,精光一过,另一手正待出招,陈拙却好似见得先机,下腰横身后倒,与对方上下交错而过。
临到错开刹那,他头上那人双脚陡然下坠,如老猿登枝,跺向陈拙胸膛。
几在同时,陈拙一脚上钩扫出,如毒龙出洞,只往上一送,便与其撞在一处。
霜雪纷乱,在墙头上一众围观的少年游侠们的惊呼中,二人俱是翻滚了出去,待到重心一稳,皆半跪在地上,望向彼此。
俩人凌厉的眼神瞬间犹如天雷撞地火,正当围观众人以为接下来会是一场恶斗的时候,哪想二人脸上已各自多了几分笑意。
“原来是你小子,咱们多少年没见了?”
“大抵快三个年头了。”
陈拙望向对面的汉子。
这人模样年轻,与他相近,穿着灰袍短褂,浓眉大眼,身材壮硕,就是个子稍矮,一张脸黝黑粗粝,可眼中神华内敛,太阳穴高高鼓起,分明是练拳练出了气候,且举手投足眼中精光时隐时现,俨然已领悟了拳意神髓。
此人便是大刀王五的关门弟子,左宗生。
陈拙当年初来此间,过了一阵浑浑噩噩的日子,惶惶不可终日,最后实在是活不下去了,便仗着上辈子学了几天拳脚,拉了几个逃荒的难民学人劫道,不凑巧,干的头一桩生意,便遇上了王五押的镖。
下场自然不必多说,落草为寇的生涯还没开始呢,就结束了。
双方也是那时结识。
王五见他性子不坏,便有心引导,趁着在关中暂歇的空档,指点过他一段时间武功,尽管最后分别,然尚有书信往来。
尔后,陈拙独走关东,才遇梁瘸子。
第4章 世事无常
“好小子,师父当年就说你天份奇高,果然没看错,这才短短几年,竟已有了这等气候,比得过别人十数载寒暑之功。”
左宗生细细打量陈拙,左瞧右瞧,见其筋骨展开长臂似能勾天,宽肩阔背,明里瞧着不甚魁梧,但暗里凶厉精悍,骨架一撑,双目顾盼间直如一头从冬林里窜出的猛虎,不由得暗暗称奇。
想当初他与师父押镖至关中,各路刀匪大寇无不退避三舍,绕着走,哪个不卖源顺镖局几分面子,偏偏这愣头青领着几个花子就敢劫道,结果耍着两手野狐禅,连趟子手都没闯过去就被打趴下了。
闯荡了半辈子的王五自是不会计较这种事儿,不但放了陈拙一马,还顺带照料了半天,哪想竟意外发现此子虽说武功粗浅,可每每与人交手总能从中有所收获,天资聪慧,进步非人,故而起了爱才之心,指点了一段时日。
如今再见,这小子居然能和他交手过招不落下风,而且看架势还游刃有余,手底下怕是还有底气没露。
故友重逢,又是在这师门破落之际,左宗生不由得大喜,也愈发看重陈拙了。
真要论起来,王五于陈拙算是半师之谊,虽有指点,终究不似他这衣钵弟子,能倾囊相授,也就萍水相逢之下,见此子天份奇佳,不忍埋没,才传了些打法上的诀窍,提点了几句,顺嘴的事儿,论及情分,还不如那书信往来结下的多。
他可是知道镖局眼下的艰难处境,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连镖局里的师兄弟们有的都落井下石,改投他处的货色,这只有一面之缘,充其量只是记名弟子的人却因一封信不远千里自关中奔波而至,重情重义,委实让他大为感动。
“好啊,好!”
左宗生激动的拍了拍陈拙的肩膀。
他久伴王五身边,耳濡目染,自是养成了相近的性子。练拳练功,就算练出个陆地真仙出来又能如何,但凡德行不够,在他眼里终归只是个末流货色。
一句话,人活一世,行的是侠,走的是义,求的是一世豪气。
“行了,都别趴着了,往后招子都放亮些,这是咱自己人,是我师弟。”
左宗生朝墙头上趴着的一干少年招呼完,领着陈拙就往里走,“见过师娘了?”
陈拙应道:“见过了。”
左宗生拍着他肩膀,笑道:“那就好,踏踏实实住下,咱们好好切磋切磋,看看这些年你功夫练的咋样。对了,师父还给你留了东西,也交代了,你来时,他若不在,便让我代师传艺,顺便代师父他老人家收你入门墙,也算全了师徒的名分。”
陈拙微一沉默,说道:“想踏实怕是不行,进京之前我还去了趟津门,办了点事情,估摸着不算完。”
迎着左宗生疑惑的眼神,他把几天前在天津卫做下的事情一
五一十的说了出来,连九品叶的棒槌也没隐瞒。
“杀得好!”
左宗生一听事关“神手门”,了解了个中缘由,不由得冷笑连连,拍手称快,再一听那敖姓之人竟逼良为娼,干着拐带人口的勾当,更是大呼“该杀”,随后不以为然的嗤笑一声,“呵,杀了便杀了,咱们源顺镖局放眼北方武林还没怕过谁,别看他‘神手门’弟子众多,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货色,他若明面上找事儿,摆擂架台咱都接了,他要敢背地里使什么阴损招数,我明儿就敢架上擂台堵他的大门,出来一个我杀一个。”
提及“神手门”,左宗生那是杀心大动,遂将两家仇怨说了个清楚。
原来这神手门练的功夫乃是“岳氏散手”,门主敖青功夫不俗,不但得了个“神手翻天”的名头,是京城四岳之一,更加攀附权贵,成了一位铁帽子王的府内总管,在京城武林算是威名显赫的大人物。
非但如此,岳氏散手和“形意门”还颇有渊源,敖青又与宫里的“八卦门”高手交好,可谓树大根深,等闲难以撼动。
王五刺杀西太后时,此人就曾出手拦阻过,年前“戊戌变法”失败后,也是此人与一众高手围捕王五,自此结下大仇。
陈拙听完有些迟疑道:“那啥……师兄,我给你说这个不是想让你帮我出头,是我想打……”
不想话刚到这儿,左宗生表情蓦的一愣,一翻眼皮,又挑了挑眉,“想啥呢,这种好事儿轮也轮不到你身上,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要是安份也就罢了,敢找事儿,正好出出这段时间受得窝囊气,正愁没机会呢。”
说着说着,左宗生眼神一变,狐疑地瞟向陈拙,“你不说我还忘了,听说前些时候关中冒出个‘罗刹脸儿’在衙门里领那悬赏的单子,面带脸谱,专杀刀匪流寇,杀人无数,刀法凶厉狠辣,该不会就是你小子吧?”
陈拙眼皮一颤,沉默不语。
当初他为了练刀也为了“集运”,确实杀了不少恶贼,如今关中那片儿的大寇已是畏他如虎狼,逃的逃,散的散,有的干脆躲到了关外,以致于他想找人下刀子都遇不到。
“怪不得师父说你的书信字里行间杀气过重。”
见陈拙这般反应,左宗生心下了然的同时颇感头疼地道:“关中多匪,一言不合就拔刀,也无怪你一念就起杀机。人都是养三分恶气,你倒好,养出九分,不过说句实在话,快意恩仇,听着着实痛快,武门同辈中,也就你最像豪侠,做事比那几家内家拳的‘暗门’弟子还要心狠手辣。”
他看看陈拙,当年初见,这小子愣头愣脑,比那些小姑娘还要皮白柔嫩,如今手上也磨出了老茧,脸上尽是多年来行走江湖留下的沧桑,怕是没少历经厮杀,不由得心一软。
“罢了,师父说过
,人和人走的路不同,你天份高,心气也高,压着兴许适得其反,想打可以,师父给你留了真传,先得几门真髓再说,至于拜师,等过些时候我请李师伯和程师伯他们做个见证,免得失了礼数。”
……
风急雪怒,三九隆冬。
与左宗生叙了小半天的旧,直至天黑,几人吃过饭才总算歇下。
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昏黄的灯影下,一条人影正在屋内腾挪辗转,一颗颗滚烫的汗珠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从他裸露的皮肉上渗出,随着筋肉的颤动,竟是齐刷刷似被一股绷弹之劲震离体表,溅在地上。
陈拙两手空空,却握成持刀之势,时不时隔空斩过,惊的灯影摇曳急颤。
眼见汗珠越出越多,已快拿捏不住,他才平复了呼吸,摆出一副奇怪的架子,气息由浅到深,逐渐绵长起来,到最后趋近于无。
宽阔的胸膛沁着灯色,将一条条在皮肉上纵横而过的老旧刀口映的格外清晰。
三年了。
想他当初稀里糊涂闯入这世道的时候,也曾雄心万丈想过如那小说中的主角一般建功立业,干一些大事,不说名传后世,至少也得扬名天下。可现实终究是现实,当一个人饿的要和野狗、乞丐争食抢饭的时候,一切名利野望自然都化成了过眼云烟。
恶事他不愿做,好事又轮不到他,想挣口吃的,结果码头有“漕帮”,街市有“脚行”,车站更是鱼龙混杂,想当贼还得立投名状,就是要个饭都能被一群乞丐撵四五条街,去客栈酒楼逢人还得卑躬屈膝叫声“爷”,他差点没找颗歪脖子树吊死。
早先他其实也起过拜师学武的心思,能不能练成另说,至少先混口饭吃,结果规矩更多。哪像那些小说里说的,你想拜师人家就一定得收,至于论资质根骨更是扯淡,这年头没钱寸步难行,何况他来历不明,鬼知道是不是仇家弟子上门,真要收了,指不定东西教了就是家破人亡的时候。
最后实在走投无路,才冒出了劫道的念头,可头一回就劫了个江湖大佬。
本以为难逃一死,哪料峰回路转,对方不但给了他吃的,还传了武功。
“世事果真无常。”
却说陈拙心中暗叹,正敛了气息打算吹灯就寝,眸光却蓦的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