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说到这里,金台和尚抬了抬眼皮,望向陈拙:“原来他当年西去之时,曾途经一座无名矮山,时逢隆冬大雪,那山上竟有两人饮酒对弈;此二人来历均是非比寻常,一者乃是个邋遢道人,另一人则是位不见真容的青衣居士。”
陈拙“哦”了一声,细一思忖,心里便联想到了那石殿内的一句话,“与陈抟论道十载”。看来这红云和尚应是闯入了二人论道之所在。
扫地僧复又接道:“我师父瞧得好奇,便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岂料那二人落子非比寻常,竟有不同凡响之功,只是一眼,家师意识竟仿佛飞入棋局之内,得见天人般的奇景。黑白对弈,本是寻常,但那棋盘之上,双方棋子竟好比战场冲杀,两军对垒,演尽攻守之道,其内如自成天地,山河崩裂,星辰斗转,双方斗的昏天黑地。”
话到这里,金台和尚长出一口气,语气也有了微妙变化,他看着陈拙,继续语气复杂地说道:“我师父虽神入其中,但那二人却不曾理会,故而得遇莫大机缘,有幸旁观此局;这一看,便不知岁月,沉醉其中,饥时饮那二人所携酒水,难辨春秋,不想醒时,道人、居士皆已不见,而外界已过三年。”
阿紫听的巧目圆睁,红唇大张,也忘了逃了,忍不住惊呼道:“你师父莫不是遇到了神仙?”
金台和尚淡淡一笑,感慨道:“是啊,我初闻此秘,也和你一般反应,只当恩师遇到了所谓的‘烂柯棋局’,仙神一流,但实则却是两位不入凡俗的绝世人物在借棋论道;家师旁观之时,已棋至中盘,即便如此也坐忘三年,真不
知那二人斗了多久。”
陈拙闻言恍惚了片刻,轻声道:“莫非,那二人之中便有伱口中的陈姓人?”
“不错!”金台和尚点头,“据家师所言,那邋遢道人当为‘希夷先生’,而那青衣居士,曾隐约听陈抟老祖唤其为陈居士,只得姓氏,不得其名。”
他说罢,眸光流转,忽然意有所指的道:“不知足下三位以为这陈姓人的手段如何?”
“手段再高又能如何,百年前此人或可为当时第一,但百年后孰强孰弱还尚未可知呢……金台,嘿嘿,你果然尚在人世,我还当你早已坐化成一堆骨头了呢。”
乍闻冷声,忽见藏经阁的一处暗角走出个人来。
却是个蓝袍文士,面如冠玉,发如银霜,可见岁数不小,眼角生有不少细纹,身段偏瘦,下颌蓄有一撮山羊胡,上唇留有两抹短髭,面相刻板,一双丹凤眼好似明珠点缀,像是个读了一辈子书的老学究。
“蓝先生,你也要参加英雄大会?”金台和尚道。
那文士冷笑道:“英雄大会?一群下作货色罢了。至于我的来意,和尚你比我清楚,既然有人故意引咱们这群老家伙出世,自然要来一会。另有,我还要算一笔陈年旧债;老夫平生没收过几个弟子,基本上都死了,最得意的那个虽是契丹人,但根骨不俗,禀性不坏,也遵从我命致力于宋辽睦邻修好,算是深得我心,可惜被人杀了,老婆孩子都没活下来。”
话到这里,文士眼透森然杀意,寒声道:“老夫这些年一直在宫内修撰典籍,不问世事,若非白日飞升之秘传出,我才懒得出来;但既然来了,今日若不替我那弟子报仇雪恨,我枉为人师……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动手的就有你少林中人。”
阿紫见局势不对,小心翼翼的躲在一旁,还不忘把陈拙也拽到身后,眼珠子转个不停,机灵古怪,八成在想着脱身之法。
“嘿嘿,小姑娘,你莫不是倾心这少年?不过你可被他骗惨了,这小子身手之高恐怕不下吾等,深藏不露,厉害的很呐……至于那陈姓人,我却是闻所未闻,不过听说陈抟也已现身,尚在人间,真假如何,自有验证的机会。”
又听笑声,但见一面书架前不知何时站了个背影,身穿素色僧衣,却非和尚那般光头,而是留有一头披肩长发,正背对众人,随手翻着经书,不见真容。
这人一现身,无论是金台和尚还是那蓝袍文士全都眼神渐凝。
这僧人也不回头,语气轻巧道:“还有一位也该现身了吧,逍遥子怎得没来啊?听说他走火入魔了?可好啊?”
“不劳费心,家师尚安!”
淡淡嗓音响起,众人眼前陡见一抹身影犹如一缕清风落地,凭空一卷,白衫掠动,化作个丰神俊朗的男子。
正是无崖子。
他双袖一拂,瞟了眼陈拙,似觉对方功力精进,不由扬了扬眉,然后眼神直勾勾的看向那长发僧人,不咸不淡地道:“尊驾可是姓段?”
僧人自顾自翻阅着经书,仿佛得其精义,沉迷其中,嘴上回道:“呵呵,我们几个看来也就逍遥子最是了得,自己厉害也就罢了,教出的徒弟还一个比一个厉害;相比之下,那慕容家就差的远了,越活越回去,慕容龙城那老东西,竟然跑到大理把我的坟给劈了。”
此话一出,藏经阁外立时有人冷哼开口道:“你段家不也差不多了,六脉神剑自你之后便再没人练成过,也就仗着‘一阳指’充充脸面。”
话音在外,众人眼中只似凭空多出一团烈火。
但见赤袍如火,一道伟岸身影傲然而立,气势逼人,眼中剑意聚幻,犹若实质。
来者赫然是慕容龙城。
不想那长发僧嘿嘿一乐,语气一改,只似是老顽童般怪笑道:“不凑巧,最近我段家有个小辈已经领悟了‘六脉神剑’,倒是你慕容家只怕要不行了,听说被废了武功,啧啧……”
第286章 出拳
谈笑间,慕容龙城面无表情,眼中却有两缕剑气霎时夺眶而出,刹那芳华,好似两缕白虹,直射以背向人的长发僧,于昏暗的藏经阁内一闪即逝,照亮众人双眼。
然这剑气看似凌厉很辣,落在长发僧的身上竟犹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转眼不见行迹,所起之功,也只是掀起一片衣角罢了。
但在场众人却都从这长发僧的身上觉察到一股无与伦比的剑意,沛然直上,大有直入青冥,与天比高的架势。
这小小一间藏经阁,竟然藏着两位剑道绝顶的不世强手。
长发僧缓缓转过身来,对适才的剑气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好奇笑道:“金台和尚,那陈姓人是真是假先且不论,你倒是说说,陈抟与那人论道,谁赢了啊?”
这人面容一露,才见是一张相貌普通,眉眼和善的寻常面孔。
但等把这张脸和那手脚躯干放在一块儿仔细了瞧,这人已然变得不凡。
好一副天成的剑骨。
连陈拙也眼生异色。
此人浑身剑意尽管内敛,可那发丝之上,竟然隐有缕缕剑气垂落,锋芒暗成,犹如沁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毫光,在空中摆荡吞吐,流转伸缩,让人忌惮。
更惊人的是,就连皮肉底下都有莹莹光华透出,若隐若现,如神剑藏锋,欲要出鞘。
简直就像是把自己炼成了一口绝世无双,锋芒无匹的神剑。
扫地僧放下了扫帚,双手合十道:“据家师所言,他醒时那二位皆已不知去向,而棋盘上黑白子看似繁复如星辰,可忽有风霜卷过,白子黑子尽皆随风而逝,最后唯剩半枚黑子落在天元。”
“好生了得,竟是赢了陈抟半招!”
蓝袍文士皮笑肉不笑的赞了一句。
慕容龙城眼神一转,忽看向陈拙,冷然道:“看来诸位已是知晓了,这小子便是以那白日飞升之秘引动江湖的幕后之人,不巧,他也姓陈。”
“哦?”
“呵呵!”
“有意思!”
“阿弥陀佛!”
……
藏经阁内,仿佛都在等这句话,全都齐刷刷的看向陈拙,眼神意味深长。
阿紫被众人看的浑身不自在,先前被那长发僧说倾心身旁人时还面有羞红之色,但这会儿又茫然不知所措,再看看身旁面容稚嫩的陈拙,有些不太肯相信这脾性温吞的少年会是绝顶强手,而且还是散布那些藏宝图的人。
“放心,没事儿!”
一声轻笑突然落在她耳畔,沉稳有力,清晰极了。
陈拙饶有兴致的跨出两步,走到阿紫身前,一拦众人目光,视线直迎而上。
且说两步跨出,他白皙光洁的眉心猝然有一朵烈焰燃起,转瞬烙印成一枚赤红印记,眼珠外围更有一圈赤金红芒亮起,整个人气息大变,仿佛从人畜无害化作洪水猛兽,一双刀眼微眯一扫,所有人顿感脖颈寒气直冒,整个藏经阁
都似严寒了下来。
蓝袍文士脸颊一抽,撮着牙花子,怪声道:“好家伙,这小子练的什么功夫,竟然气归纯阳,成就这等非凡气象!”
陈拙扭头望向那长发僧,稍加打量道:“你既然姓段,大抵就是大理段氏的开国皇帝了吧,段思平?”
“倒是你,”他又看向那蓝袍文士,“恕我孤陋寡闻,不曾得悉阁下威名,不过都不要紧,名声什么的,说破大天都是虚的,武林江湖嘛,都不如实力手段来的实在。”
陈拙此刻气态大改,既无收敛,也无温吞,双手背在身后,看似瘦削的身骨却流露着一股难以想象的张狂霸道,黑发无风自动,背后双手则在不住屈伸十指,仿佛随时要握住一般,手心一团晦涩金光时隐时现,如擒大日。
慕容龙城与他交过手,本就心有疑虑,如今见此情形,神情古怪道:“小子,伱该不会真是那什么陈姓人吧?”
在场众人的来历皆有迹可循,唯有陈拙例外,就跟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横空出世,怎能让人不怀疑啊。
陈拙负手而立,两腮一鼓,身躯突然一寸寸膨胀起来,嗓音一沉,淡然笑道:“是与不是,你心中不早有决断么;况且此言已无意义,知道你心里想着什么,赢了我,莫说什么奇功绝学,白日飞升,我这条命都是你的……如何,够不够痛快?”
长发僧目光连连闪烁,听的惊奇,看的惊奇,抚掌笑道:“好,就凭此言,你是不是那陈姓人已不重要,不错,老夫正是段思平!”
“妙得很!妙得很呐!”
陈拙颔首低语,双手已垂在身侧,身骨拔高的同时,原本冰冷的藏经阁竟然以极快的速度暖和了起来。
看着眼前少年浑身传出噼里啪啦,筋骨易形的清脆声音,宛如平地点了一串炮仗,几人的眼底不觉奇异有之,凝神有之。
无人说话,也无人再开口,各据一方,无形气机已起碰撞。
僵持对峙中,就在气氛逐渐古怪的时候,那木门忽然被人推开一道缝隙,“嘎吱”一声,数道身影闪掠而入,鬼鬼祟祟。
见阁内有人,几人明显一愣,但反应也是奇怪,不退反进。
为首一黑汉狞笑道:“嗯?一群老不死的,还带着俩孩子,竟然敢闯少林藏经阁,识相的把武功秘籍交出来,大爷还能饶你们一条小命,不然,都得死。”
听到这话,阁内的气氛立时缓和了不少。
在场诸位除阿紫以外,不是当世绝顶高手就是盖世强手,看到这么几个不长眼的末流货色,压根懒得搭理。
可看见阿紫手里捧着几本秘籍,几人眼神一亮,立马围了过来。
“待会儿站我身后。”
陈拙双眼从始至终一直都盯着段思平与慕容龙城几人。
这话他是对阿紫说的。
“怎么都不说话?哑巴了!”
这时,那几人已到近前,冷笑中抬手出招,竟然也都是宝图上的功夫,但就在触及到陈拙的刹那,三道身影瞬间无由而燃,一簇火焰自其指尖蹿起,点燃全身。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中,三人七窍吐焰,气血沸腾,踉跄中都来不及倒下,肉身已在半空散作漫天飞灰,与惨叫悉数弥散,只剩三张藏宝图飘然坠地。
好恐怖的至阳真气。
剩下的两个惊骇欲绝,连滚带爬的就往外逃,但从头到尾,压根无人留意他们。
“既然如此,我便献丑了!”
陈拙一眯双眼,两手猛的一握,攥指成拳,两臂运劲而起,右手手心立见一团金色光华明灭一亮,透破指缝,照亮风雪。
“哈哈哈,啊!”
他脚下一踏,右拳势如翻天,向上一掀,悍然出拳。
“轰!”
风雪中。
少林寺众僧正自商榷此番大会事宜,可陡听晴天霹雳一声,一个个脸色大变,忙闻声赶出,待到定睛瞧去,但见那风雪中的藏经阁,整个阁顶,刹那化作漫天齑粉,凭空而散。
两个江湖人士堪堪奔逃而出,满脸惊惧,亡魂皆冒,只是奔出不远,突然顿在原地,神色凝固,经风一吹,立如指间扬沙般散落成尘。
“啊!”
第287章 现身
“发生了何事?”
“啊,那边好像是藏经阁的方向!”
“快去看看!”
……
一行少林高僧行色匆匆赶到后院,远远就见藏经阁偌大的阁顶不翼而飞,被生生掀去,看的众人遍体生寒,大惊失色。
非但阁顶不见了,只他们赶来的前后脚功夫,那藏经阁直如饱受数百年风吹日晒,竟在风雪中如燃灰般化作点点尘埃,木石成粉,便是阁内的千百卷藏经也都一一解体,散落在风尘中,化作漫天纸屑。
所有江湖豪雄、各路高手见此一幕,先是失神,而后无不骇然动容,瞠目结舌。
再瞧去,那藏经阁已不翼而飞,片瓦不存,原地只剩下一片黑褐色的地基,像是在皑皑白雪中烙印下一块墨迹,但很快又被霜雪掩去。
藏经阁竟然没了。